SOHO十七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陈村)

这两年有一个词流行起来,SOHO族,也就是在家上班的人。

有班可上当然值得庆幸,落到下岗失业的地步不光脸上不好看,肚子也没着落。但是,人心不古,早几年得以委身外国老板的窃喜渐渐变了色彩。虽然“白领”一词还是十分吃香,嫁人要先看领子的颜色,商人争着掏他们的腰包,几乎所有的杂志在讴歌他们并奉送一套费钱费力的生活方式。但是,真的做起来,准确地说是熬起来,味道怎么这样怪?

我曾参观过不少公司。好端端一个大房间,往往要用拦板迷宫般地拦起来,恶毒的说法叫“猪圈”,说得好听些像是拦乒乓球。拦也不是真拦,只挡住下三路,人在里面坐着可见一撮头毛在板平线上摇晃。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发明的,砖墙被玻璃替代了,透明到挖一下鼻子都难。被人家圈起来干活,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干活果真有趣吗?我知道发的薪水比较有趣,如果少了那东西,这种吸不到新鲜空气的生活实在过于气闷了。

更有一次近于恐怖的经验。一次到个很大的机关,正是吃饭时候,承主人美意,让到食堂的雅座进餐。楼道上一队队的人,目不斜视快步奔向一个目标。又是一个大房间。这次没有一五一十拦起来,除了那几根妨碍视线的柱子,并没更多的麻烦东西。那端一排长窗,十多排等饭

的队伍,买了饭菜找桌子坐了就吃。和所有中国人吃饭的地方一样,人声鼎沸不知所云。我立刻想起在大学的时候,无论课堂上是什么内容,哪怕某个王朝刚灭亡,皇帝还有可爱的皇妃刚被杀头,铃一响也立刻奔赴食堂。上帝把人造成一日三餐猴急猴急的,多么幽默。

我们是雅座,有一道屏风遮了嘴脸。食盘端来,菜是有火没候的那种,好在原料也不新鲜,所以也没糟蹋什么。自从改革开放中国人民又一次站起来,我已没再吃过那样的食物。当然吃还是能吃的。吃完等伙伴时,看看屏风外的人群,依然那么壮观。饭前我们先去参观了大楼。面对那些无一不是白领的精英们,不免会想,如果从一个最低的位置爬起,通晓这机关中的所有机关,等侥幸爬到那间首长的好房间,要吃多少年这样的伙食啊!

SOHO族的回家冲动大概就是这样来的。老板的脸大多数不好看,为了不看,办公室里的美丽同伴也是可以割爱的。一旦成功SOHO,把活儿自己安排了,省去了被监视被提防,也省去了交通的堵塞以及办公楼的费用水电的成本。领子依然是白的,更可以不要领子,在家,打着赤膊起草公文都没什么不方便。能SOHO一把多么愉快!

可是,再想自己,我不是最老的SO-HO族么?在家已经17年啦,从卧室踱到书房,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而是文艺工作者上班啦。开始窃喜,随后烦乱,再后来麻木了。自从工资打入卡中,那钱似乎天上掉下来的,和自己手里干的活失去联系。在家,能够抱怨今天的交通太拥

挤又下着雨,能够在外被训斥回来人五人六么,能够跟上潮流也就是那个该死的时尚让自己时时感觉那朵白色的领子么?有距离才有美感,成天在家和保姆孩子为伍小男一个,一点点小花招早被识破,还有一日不见那隔着的三秋么?人是群居动物,如果有幸是什么“钻石王老五”,转眼成了白毛女,见了大春哥话也说不上来。如果一头栽进网上聊天室,只怕从此更见不了活人了。等到那时,再想老板的脸,也许能看成白雪公主。

再说精英们都回了家,不是害人家铜版纸杂志么?时尚的生活兜售给谁呢,美丽的时装为谁设计呢?人家老板善意地付了工资,结果连个听他雄心壮志的人都没有。路上汽车也少了,雄伟的办公楼也不造了,大食堂也关门了,口语也练不成了,吧也没人泡了,闲也没人休了,好端端一个优秀群体被瓦解了,散成自私的自由人,拖鞋一族,现代文明何在?

还有,办公室里永恒的罗曼史呢?没有罗曼还有骚扰呢。那种美丽,那种能干,那种心机,如何挥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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