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VCD死亡档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方向明 记者 王星 李鹏)
在中国的企业发展中,在中国的行业演进史中,从未有过像VCD行业这样,在短期内爆发如此频繁而壮阔的商战,波澜起伏,惊心动魄,亢奋与刺激,残酷而血腥。在VCD行业中,完整地展示了当前中国经济的三大主题:自由放任与市场期则,企业命运与政府调控,区域市场与国际竞争。
美国技术变为中国制造
中国已成为VCD第一生产大国,但并不是VCD的技术强国(滕科 摄)
VCD机的诞生,源于一家小企业的市场敏感。一次偶然机会,把美国技术和中国制造融为一体。
1992年4月,安徽现代电视技术研究所所长姜万勐,到美国参加国际广播电视技术展览会,发现美国C-CUBE公司一项不起眼的解压缩技术。这位小民营企业的决策人敏感地意识到,此项技术可以把图像和声音存储在一张小光盘里,创造出一种物美价廉的视听产品。恰好C-CUBE公司董事长孙燕生是美籍华裔,俩人一拍即合,共同投资几十万美元,世界上第一台VCD影碟机便诞生于中国安徽的万燕公司。品牌各取姜万勐、孙燕生名字中的一个字。
没有一个专家以其先见之明,预言VCD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行业。如果用传统眼光进行常规判断,VCD是一个技术含量较低的过渡性产品,根本不具备市场开发价值。的确,从技术角度上说,VCD是一个介于录像机和DVD之间的技术,技术寿命不过四五年。在国外,早已投入市场的LD(大光碟)与VCD的功能基本相似,但价格不菲。与此同时,在国内已经流行的12厘米CD盘,因其只能存储5分钟的图像,不能满足人们的可视需求。万燕创造的VCD影碟机,只是解决了把LD的图像存储量压缩进CD大小的光盘里,与其说这是一项技术含量不高的技术创新,倒不如说是一项产品创新。
姜万勐凭着一种天赋的市场敏感,发现一项过渡性技术在中国市场的独特价值。VCD与LD的图像存储功能基本相似,价格却是后者的1/10,而且盘片比录像带便宜,图像比录像机清晰。因此,他估计至少有年销量200万台的市场。超乎姜万勐意料的是,市场天才大有人在,万燕推出的第一批上千台VCD机,几乎都被各公司买去做了样机,成为解剖对象。姜万勐创造了一个产品,也创造了一个行业。
当VCD如火如荼蓬勃起来,世人大为惊叹的是中国人的制造能力,其膨胀速度堪称爆炸式:仅用3年时间,国内产量就突破1000万台;1998年已具备3000万台的生产能力,实际产量达2200万台;1999年产能可达5000万台。中国成为VCD第一生产大国。
VCD行业是一个野生野长的行业,政府未投入一分钱,也未给予一项扶持政策。在这个行业的成长期内,一批市场天才凭借少量民间资本以独特的生产方式和营销手段,形成原子裂变式的能量聚合与释放。在中国VCD的生产企业中显现立体化结构:既有以VCD为主打产品、拥有品牌和市场份额的企业;又有将其作为配套系列产品的彩电巨头;还有以VCD为载体寻求多功能开发的特色企业;此外,一批手工作坊也应运而生。在电子部花名册内的企业一度达到380家,加上无名无姓者约计600家。多层次的生产企业反映中国制造业的多样性。
对于VCD行业,政府的态度是让其“自生自灭”,既未“关照”,也未“调控”,没有定点审批,没有生产许可证限制,对这个行业发生的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表现出足够的宽容和克制。也正因此,VCD行业成为中国市场化程度最高的行业,闯出一条独特的发展之路。事实显示VCD是没有“出生证”的“新经济增长点”。它不仅在规模上创造了世界数字视听产业的“第一”,也是国家付出代价最少就迅猛发展起来的“新兴行业”。
从1995年市场全面启动,VCD的行业就业规模和它所带动的相关就业人数达2000万人,带出一个庞大的光盘市场。VCD销售额每年达数百亿,带动的相关产业产值超过千亿元,行业内就业人数高达上千万。这些都是在政府基本没有投入的前提下取得的。
中国市场的潜力也被VCD曝了光:1993年第一台VCD在中国诞生,1994年只卖出2万台,1995年达到60万台,1996年创造奇迹一下子突破600万台,1997年的实际销量为1100万台,1998年国内销量达1400万台。短短4年时间,中国成为VCD的第一消费大国。市场之大,足以孕育一个新兴产业。
生产大国和消费大国当之无愧,但中国并不是VCD的技术强国。VCD企业们并不掌握核心技术,也不具备实力进行基础开发。然而,聪明起来的VCD企业没有重蹈彩电发展的传统轨迹:将外国几近淘汰的技术引进,再经过消化吸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跟着屁股后面追。而是在数字视听技术发展过程中,选择一个恰当切入点,与世界同步。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中,中国企业曾有一种深刻忧患:我们的国际定位在哪里?从资本到品牌,中国企业远不如跨国公司;核心技术更是受人主宰,高附加值被人独吞。中国VCD行业的启示是,以组装能力赢得关键技术,再以大市场将一个新兴产业形成规模,使“中国制造”具有国际竞争力,并孕育自己的软件开发。制造、市场、软件三张牌对技术、资本、品牌三张牌,虽难胜出,力求双赢。
为品牌和份额而战
当国外产品进入中国,中国市场已被中国人瓜分(娄林伟 摄)
VCD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行业。在中国,从来没有一个行业如此战事迭起,硝烟笼罩VCD行业整个兴衰过程,VCD企业全是“吃枪药长大的”,市场铁腕把各种势力全都变成好战者。从1995年后,VCD市场需求激增,而摆在商场的机器没有什么分别,选哪种牌子,消费者茫然不知。敏感的企业对此有所察觉,知名度往往左右消费者的选择。1995年底,名不见经传的爱多率先走进中央电视台,将微薄的资金投入这张狮子大口。
爱多在印刷媒体上的一则悬念广告,在电视媒体上一阵狂吼“好功夫”,使之从杂牌机的丛林中脱颖而出。由此,广告意识深深烙进总裁胡志标心里。在1997年中央电视台的广告招标中,爱多以8200万夺得电子类标板广告第二名。从此声名远扬,销量直线上升,产值由2亿增至16亿元。
爱多广告成功开辟一个“功夫时代”,其他企业纷纷效仿。步步高当时是新品牌,推出“真功夫”广告借力打力,以李连杰的“真功夫”对抗成龙的“好功夫”,可以在短时间内引起消费者兴趣,知名度随爱多地位攀升。随后“真的好功夫”、“硬功夫”等广告语在中央电视台拳打脚踢。有意思的是,当VCD涌进中央电视台,南北广告风格鲜明凸现。南方企业喜欢明星路线,善于造势的爱多推出气势如虹的广告大片,由成龙与张艺谋梦幻组合,在长达一分钟时间里,成龙率领众人冒雨奔跑,《真心英雄》歌声回荡。福建人钟情台湾明星,野狼VCD选中齐秦高唱《北方的狼》,又是现成的搭车之作。与明星路线的“务虚”风格相比,作风稳健的新科则主打新产品、新功能,代表了“务实”一派的做法。两种风格的广告在中央电视台互相映衬。
从1997年以来,VCD广告在中央电视台的“上镜率”大增,新面孔不断蹦出来,中央台变成各种VCD广告的运动会。一个晚上,在中央一套的VCD广告达17家,加上其他频道近30家,都是黄金时段的版块。
在中央电视台1998年广告招标大会上,VCD企业更是大出风头。32块标板有9块被VCD“霸占”,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一刻千金的位置,竟成VCD专辑,6个VCD加一家空调。标王由爱多以2.1亿元夺得,超亿元的是清一色VCD企业,总广告金额在7亿元以上。有人说,中央电视台赶走了酒疯子,迎来的是发狂的VCD。1998年,VCD企业的广告狂热在相互比拼中达到顶峰,行业全年广告费预算超过30亿元,而这一年的市场却在走衰。广告的奇迹再也没有出现,企业反而被巨额广告支出压得精疲力竭。
以爱多广告投放为例,电视媒体投放2.1亿,如果加上其他媒体的宣传费用,估计会达到2.5亿元左右,按其1997年产量来摊算,每台要增加成本100元。爱多1998年计划年产600万台以上,那每台所摊广告费也在40元左右。VCD毕竟不是白酒,如果市场难以容纳那么大的产量,经营风险就会不期而至。
早期的广告效应让VCD企业尝足甜头,企业不仅赚得金银成桶,还赢得“名牌”桂冠。企业在惊诧于广告巨大威力的同时,也滋生了对它的简单理解和依赖,把知名等同于树品牌,把树品牌等同于做广告,把做广告等同于敢赌敢投。
广告战之后,爱多又挑起价格战。1996年10月,营销上已是卓有成效的爱多以迎香港回归为名,将VCD单碟机降至1997元,拉开中国VCD行业降价的序幕。1997年5月,时值淡季,仓库里也有存货,爱多再次率先降价,借此清理江湖。一些从事市场调查的专业人士当即提出:要想名利双收,必须巧妙包装,否则被人称作“价格杀手”或“行业屠夫”有损企业形象。6月1日,缜密策划的“爱多阳光行动A计划”出笼:5种型号的VCD平均降价25%。“A计划”出台的第二天,消费者就围在柜台前要求以新价格购买爱多VCD,降价引来购买狂潮。正在日本的新科老总秦志尚闻讯赶回,马上将价格降到与爱多同一水平。一周之内,万利达紧紧跟随,降幅达20%。11天后,爱多再度杀价,每台机再降200元!
价格战打得火热,降价狂潮却让爱多名利双收,市场份额迅速上扬,首次超过万利达成为行业老三,知名度跃居第一。爱多的“阳光”犹如中小企业的暴风雪。
7月13日,中国VCD行业的大小诸侯汇聚广东番禺,期望扭转价格战的混乱局面。这是VCD行业第一次圆桌会议,焦点集中在价格上,一方反对降价,一方支持降价。
反对派的主要观点是VCD行业要有一个“合理利润”,如果过分削减利润空间,没有资本原始积累,企业的开发能力就无法保障;“恶性竞争”使企业无暇也无力去开发研制新技术。这种内耗式的“无序竞争”最先受害者是技术高、服务好的企业,最终受害的是消费者。支持派则认为降价可以提高产业的集中度,实现规模经济,创出国产名牌产品,抵外敌于国门外。通过提高市场占有份额,降低成本,消费者将是直接的受益者。
价格问题的无休止争论使得“合理价格”变得微妙又复杂。第二天,《联合宣言》踉跄出台。《宣言》确立两个原则:一、团结协作,共同发展;二、反对价格大战,反对以降低质量标准欺骗消费者,反对以不合理售价减少国家税收。
接下来的“战争”依然残酷,只不过换了武器。1998年VCD的市场竞争更加激烈,新科、爱多这些广告投入巨大的企业势必要进一步扩大规模,降低成本,这都需要一个较高的市场份额来支持。两年的商战实践告诉生产商:不拉动市场,市场份额就会萎缩。在产品难分伯仲时,降价是整合市场最好的方法。也许碍于第一次圆桌会议上限定底价的君子协定,懂得变通的厂家在春季巧妙地打起了一场变相的价格战——礼品战。刚开始送VCD碟片,买一送十,然后送麦克风。这些东西接着变成VCD的必备品,送礼升级到微波炉、洗衣机!1000元的VCD送七八百元的礼品。宁可没有利润也坚决不让市场。
初夏时节,新科等七巨头曾商定最低限价:单碟机950元,三碟机1050元。但这一稳住市场的企图成为泡影。新科老总秦志尚曾预言:“1998年是VCD的生死之劫。”到年底,2/3的VCD企业遭到淘汰,剩下120来家生产商,年产量约2150万台,品牌也得以集中,VCD十大名牌的市场占有率之和达到81. 53%,其中年产100万台以上的9家,最高一家达680万台。1999年,秦志尚再发感慨:“所剩企业能否实现过渡,这是一个问题。”市场无情胜于水火。
大批企业死亡扯出VCD“重复建设”话题,政府指责,学界批评,媒介攻击。由于进入门槛低,没有政策严格限制,VCD行业的确一哄而上。但市场条件下与计划体制下的盲目投资有本质不同,VCD的投资多是民间资本,投资主体很明确,搞得好可以盖楼,搞不好跳楼,效益与风险均由投资者共担。而计划体制下,官员拍脑袋决策,拍屁股走人,拿老百姓的税款打水漂。相形之下,VCD的投资盲目性远低于长官意志恶果。
从另一个角度看,VCD行业的自生自长、自主决策、自由竞争、自负盈亏,重复建设加剧市场竞争,能力不佳者迅速出局,资源配置很快趋于优化,优胜劣汰的最高游戏规则时时释放巨大整合能量。客观地说,没有哪个行业像VCD这样,付出相对较低代价,又赢得快速发展。有目共睹,VCD行业仅用两年功夫,就走完“百家分成”到“几家独霸”的过程,而且数百家小企业未究政府任何责任便悄然消失,这就是竞争的力量,市场的神奇。
没有死就没有生。从1995年到1998年,仅仅4年间VCD企业的主力阵容确立,而彩电行业用了15年才形成这样的格局。第一阵容为VCD骨干企业,10家左右;第二阵容是长虹、海信、康佳、TCL、海尔等国内大企业,长虹在1998年底具有300万台产能。
在市场格局瓜分完毕之后,VCD行业中窜出一匹黑马。新天利游戏VCD的前身是一家搞软件的高科技企业,1994年突破VCD的解码板技术,成为VCD行业最大的解码板供应商。1996年底,新天利决定进入整机市场,搭上最后一班地铁。1997年,VCD广告大战和价格大战迭起,新天利以其微薄的资金和较小的规模根本拼不过,但整整一年他们拿着自己不知名的产品,踏踏实实做起一张营销网。在这一年,新天利老总程振国以其不大的嗓门喊出“大国不是强国”,声震全行业。
转年,新天利游戏VCD闪亮登场,产品差异使其独霸一块细分市场,然后在VCD技术平台横向拓展功能,在游戏VCD上加装学习、复读、卡拉OK功能,创造“全家福”概念,让不同年龄不同兴趣的消费者在新天利VCD上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由此新天利在降价风潮中身价直升。另一方面,在VCD企业争夺中央电视台广告标王之际,新天利却独辟蹊径在多家省级卫视台购买非黄金时段,以每天3次每次5分钟的强度直达目标受众,产品特性的充分展示让人过目难忘,并带来销售成功。在1999年的一个高层研讨会上,新天利以后起之秀成为焦点,学者和同行津津乐道:新天利的创新之路。
在战斗中成长是VCD行业最显著的特点,从广告战到价格战再到礼品战、服务战、网络战,从没消停过。VCD行业给人们留下一个深刻启示:在充分的市场竞争中,品牌、份额、网络是第一位的。我们很难想象,在VCD价格压到每台1000元左右时,其生产成本只有300元左右,按理说VCD仍是一个暴利产品,但实际上VCD企业的平均利润仅8%,即一台机器只赚几十元,此间六七百元的空间均化为销售成本。正是因为销售成本大于生产成本,VCD企业才得以树起品牌、份额、网络三大壁垒,形成企业的核心竞争力。
平起平坐的标准之争
VCD的成型,同时也带动了一个庞大的光盘市场(娄林伟 摄)
VCD的广告在狂热的相互比拼,市场却在走衰(娄林伟 摄)
当成百上千的野孩子生长为一个蓬蓬勃勃的群体,政府主管部门不能再无视他们的存在。然而,面对这一新兴行业,政府应当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中,政府职能重新定位是一大难题。
在VCD行业的成长期,由于VCD企业的投资主体大多为民间资本,拥有更强的自主性,引发的激烈残酷的各种竞争均源于“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价格大战、广告大战与营销大战,充分显示了市场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同时使主管部门的调控显得有些无力。
VCD行业的崛起,给政府最大的启示就是:在一些“管不了”或“管不好”的产业中,政府与其无效的“作为”,还不如有效的“无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经济主要还是靠市场中“看不见的手”去调节,这比靠政府那只“有形的手”去“调控”要成功得多。
政府的职能是被企业请出来的。当价格大战打得不可开交时,主战派和反战派要求有关部门来当调解人和裁判者。第一次VCD圆桌会议,三方平起平坐于一室,以协商方式摆出各自见解,一副以理服人的姿态,官方没有滥用权威,一是行政命令没人听,二是资本杠杆没得使。
技术标准是政府手中的法律武器。也许没有看准VCD会成为一个行业,有关部门没有及时加以规范,VCD成为没有出生证的孩子,企业也赢得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待到生产厂家漫山红遍之后,主管部门才匆匆制订技术标准,闪电般发放生产许可证。在此之前,VCD没有一台不合格产品,也没有一台合格产品,能放出影就行。
在媒介一片叫嚷“VCD失控”声中,有关部门似乎悟到某些失职,但在“超级VCD”的技术标准上惯用的行政程序和方式,一度导致惊心动魄的CVD与SVCD标准之争,企业损失惨重,有关部门险些丢脸。
1996年底,当VCD正火时,先科、爱多共同探讨提高VCD清晰度问题。他们发现VCD的清晰度赶不上彩电,VCD的画面等于委屈了彩电,而DVD的清晰度又高于彩电,等于糟蹋了DVD,所以决定设计新一代VCD,在清晰度上与彩电匹配。第一批企业动手产品的技术升级,先科提议将新一代VCD命名为“CVD”。
3个月后,原电子部也明确提出VCD升级产品的计划,声称将研制统一技术标准。政府与企业想到一起,但原电子部将新产品取名为SVCD。
可惜,原电子部产品升级的技术标准耗时一年迟迟未能出台。就在这一年里,先科、爱多、万利达关于CVD的技术标准已经确定,并拿出CVD的商业化样机。有关部门原本与企业想法同步,结果慢了一大截。此类事情屡见不鲜,我国电视双伴音的标准制订了10年,出台之日即修改之日,因为市场已是丽声的天下了。
时至1998年3月,全国录制设备标准委员会才受电子部委托,在北京召开“SVCD系统技术规范”研讨会。如此这般,关于新一代VCD产品鲜明地出现两大派:一派是占市场份额70%左右的企业群体制订的CVD标准,已经瓜熟蒂落;另一派是有关部门与少数企业正在着手制订的SVCD标准,要等到1998年下半年才可出台。两套标准同属新一代VCD,主体相似,局部差异。
为了尽快推出新产品,抓住商机,5月21日,CVD和SVCD的两派企业会聚北京香格里拉饭店,草签“秘密协议”,双方放弃各自钟爱的名字,折中取名SVD。并约定两星期后,聚会深圳香格里拉,将协议进一步细化。次项“秘密协议”得到了电子部主管部门的默认。
求同去异,两派企业以“SVD”化干戈为玉帛,达成统一,有关部门如果尽快予以公开确认,一切将风平浪静。但不知为何,原定关于“SVD”的第二次会议未能如期召开。这无异于“秘密协议”流产。
4天之后,即6月9日,先科、爱多、长虹、厦新、万利达等,在上海发布《CVD白皮书》,推出VCD的升级换代产品CVD。11家厂商在上海歃血为盟,共同进退。一时间,CVD在上海热卖,CVD制造商笑逐颜开。
然而CVD出笼刚3天,有关部门约见媒体,称CVD纯属企业标准,政府正在制订SVCD标准。紧接着,中国电子音响协会通过传媒公开宣布:“CVD必须向SVCD靠拢,否则将被视为不合格产品。”
犹如一根大棒打在CVD身上,CVD联盟迅速反弹,指责电子音响工业协会只是一个民间组织,无权代表政府发言。3天之后,CVD联盟与信息产业部展开对话。CVD 一派振振有词:CVD标准作为企业标准完全合理合法,与行业标准与国家标准并无矛盾!CVD现已大量上市,而SVCD还停留在书面阶段,等SVCD标准确立,CVD恐怕早已大行其道了。谈判之后,CVD联盟的一厂家乐观地认为,根据市场运作的法则,CVD有可能取代SVCD成为行业和国家标准。
SVCD标准制定在先,CVD却抢先问世。根据企业的经验,政府部门既不是技术创新者,又有效率不高的通病。企业在政府标准出台的漫长等待中,完全可能丧失最佳时机。电视双伴音的标准制定就是前车之鉴。SVCD的计划在原电子部的案头搁置一年之后才确立由录标委接手,照此速度,企业又如何等得急呢?CVD技术已经成熟,抢先问世,一方面出于市场利益的驱动,另一方面,可以占尽先机。
尽管CVD一直努力赢得政府认同,但CVD与SVCD标准之争已公开化,市场大乱,消费者搞不清,现在应买CVD,还是等着SVCD。CVD企业明白,争论中受伤害的还是企业,便试图与支持SVCD的企业取得一致,双方商定于8月14日召开第二次圆桌会议进行谈判。
可就在8月14日,录标委投票通过SVCD标准。此标准与CVD不兼容。媒介顿时狂炒,“小心!CVD”,“CVD不符合国家标准”的大字标题,触目惊心。SVCD至今虽无一台样机,但标准已通过,只待上级主管部门——信息产业部批准;CVD售出的几十万台产品,却将被视为不合格产品!
半个月后,CVD联盟与SVCD阵营的“第二次圆桌会议”因形势急变,谈判气氛全无,CVD愤然声讨。长虹代表发言:“录标委的标准没有考虑主导企业意见,CVD到了关键时刻。”步步高老总段永平出语惊人:“不管SVCD怎样,我都坚持做CVD。我们是企业家,要对消费者负责。几十万台机器已卖出去,覆水难收,没有退路。”爱多老总胡志标则发言道:“既然大家做CVD很开心,国家又没有规定它是违法的,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市场做大。”SVCD的代表姜万勐则动情地说:“说到损失,SVCD企业损失更大,因为我们在等待中失去了市场先机。”
9月1日,以新科为首的12家企业在北京举行隆重的SVCD产品发布。8天之后,全国音像制品交易会上,CVD阵营发布“广州宣言”:斥资2亿元合力启动CVD碟片市场。两派打起来,大火拼在即。
CVD与SVCD两派越争越火热,在两大阵营中,谁先谁后是一个问题,谁来制定标准是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核心技术掌握在企业手中,政府根据技术的先进性进行评审,给予确认,这是国际惯例。众所周知的Intel产品依照摩尔定律,每12至18个月更新一代,如果政府制定标准,产品更新不可能如此之快,摩尔定律也不会成立。信息技术革命日新月异,对高新技术最有发言权的已不是政府部门,而是技术创新最活跃并且深知市场的企业。
明里对抗,暗中活动,CVD与SVCD代表频繁进京,信息产业部的协调会也是7天一大开,5天一小开。在最后一次协调会上,两大阵营仍喋喋不休,争个不停。会议主持人陈司长说:“再吵只有把企业做死。我虽然不懂什么技术问题,但是我懂得这个道理。标准的东西就是妥协的东西。CVD和SVCD兼容有没有问题?”话音刚落,CVD 一派的年轻人齐声喊:“没有问题!”SVCD派那边没有作声。陈司长宣布:“散会!”
9月29日,信息产业部正式颁布《超级VCD系统技术规范》,明确指出:标准属于行业推荐性标准,不是最高技术的集中体现,而是一个国家政治、经济、技术、产业和市场等诸多因素综合平衡的结果,标准的制定要为产业发展服务。正式颁布的标准全面兼容已上市的CVD、SVCD,名称统一为“超级VCD”。超级VCD是一个和局。
正是CVD的出现,企业与政府第一次以对话者的身份坐到了谈判桌的两端;正是标准之争,迫使政府出台正式标准的时间表提前。毫无疑问,超级VCD是一个妥协的产物,它标志一种商业民主方式的产生。长虹董事长倪润峰得知结果后说:“企业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在VCD领域中,政府职能和行政方式经受一番考验与锤炼。职能部门终于明白:企业要的是更高的管理水平和新的社会角色。这一点所悟,不是自觉的,而是企业第一次以对话者身份坐在谈判桌另一端之时。
万燕是老农?小霸王是财主?
“先驱”与“先烈”,是VCD行业对安徽万燕的双重评价。万燕发明了VCD机开创了VCD市场,但也第一个累倒在辛勤开垦的沃土上。在VCD行业,万燕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元勋”,也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先烈”。
开创一个行业谈何容易,姜万勐难就难在软硬件都要一齐开发。万燕在前期从研制到批量生产的投入是1600万美元,广告投入是2000万人民币,中国百姓到了1994年底才逐渐认识VCD,而在这一年,万燕生产了几万台VCD,结果只卖出2万台。由于前期投入太多,在市场上卖四五千元,却也基本无利可赚。不仅如此,姜万勐还要开发碟片,万燕为此又向11家音像出版社购买版权,推出97种卡拉OK碟片。万燕倾其所有财力,确立了独一无二的品牌,并形成一套成型技术,假如再有一定财力作后续支撑,迅速扩大生产规模,降低单机成本,填充正在发育的市场的每处空白,那么万燕将是中国响当当的VCD之王,独主沉浮。
然而,当其他企业杀入VCD市场时,姜万勐已财源枯竭,无力扩大生产规模,单机成本居高不下,自然丧失竞争力。到1996年,全国VCD销量达600万台,可万燕萎缩到无货可销,真悲惨。万燕被同行们戏称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思路也被贬为“老农经营”,如此评价不公道。
世界著名的英特尔公司,也是从技术开发到芯片生产再到销售网络,但英特尔是风险投资起家,靠源源不断的大资本支撑,成为世界芯片之王的。可万燕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这年头,缺好人缺好项目,就是不缺钱。姜万勐不是没去弄贷款,但民营企业的帽子,让他磨破嘴皮而以徒劳告终。他不是没谈与人合资事宜,几乎与长虹集团谈成,但受到层层阻挠,潜在的理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1996年,万燕被同省的美菱集团重组成为美菱万燕公司,注册资本不足5000万元。省里有关部门拉郎配的后果是,两家不久就分了手。
如果从注重产品经营而忽略资本经营分析,万燕的经营思路很传统。姜万勐手中有技术专利,有万燕品牌,还有市场份额,根本不用发愁大资本,但为何死守安徽那方水土,舍不得辛辛苦苦创下的那份家当?那才值几个钱?只能说姜万勐当时没有资产与资本运作的概念。富有意味的是,姜万勐的重整旗鼓恰恰是和大资本合作。1998年8月,安徽万燕与实力雄厚的香港亿安集团合作成立广东万燕。这一次,广东万燕刚成立半年,就随着母公司的借壳上市,成为VCD业第二家上市公司。万燕又迅速地站在VCD业的前排。
万燕东山再起之际,VCD的一家明星企业小霸王却成为昨日黄花,凄然飘零。小霸王的兴衰与一个叫段永平的人密切相关。至今在广东还流传这样一句话:“跟老段,有钱赚”,意思是投资给段永平能钱生钱的。广东人有这样的评价,在于段永平执掌小霸王时创下的辉煌,也在于他今天在步步高的业绩。
1989年3月,刚从人民大学经济系取得硕士学位的段永平,接任广东中山市怡华集团下属一家亏损小电子厂的厂长。段永平的经营无比成功,一年的工夫造就了知名品牌“小霸王”。那时候,小霸王从未缺过钱。段永平就是小霸王的摇钱树,有钱的大佬们乐意投资给他,小霸王的融资渠道畅通无阻。
就是这样一棵摇钱大树,想要一点股份却遭拒绝。1995年8月,段永平泪别小霸王,另起炉灶成立步步高,并很快发展壮大。4年之后,广东中山市爆出惊人消息:小霸王VCD全面倒闭!1999年7月1日,近百家小霸王影音公司的供应商云集中山市京华酒店四楼会议室,商讨小霸王VCD债务偿还问题。据供应商反映,他们的货款经常被小霸王以资金周转不灵为由长期拖欠,更恶劣的是以开银行未到期期票的方式稳住供应商,这成为小霸王VCD的惯用手法,供应商往往在无奈中继续供货。事实上,从1998年下半年起,大部分供应商持有的货款到期期票都不能兑现。1999年3月初,小霸王影音公司关厂停产,解散人员,停止任何货款偿还行动。
作为一家“红帽子”企业,小霸王不能承认段永平的人力资本,而这种人力资本对企业来说是最可宝贵的,它可以吸引更大和更多的有形资本。段永平走后,小霸王融资之渠干涸,眼睁睁地衰败。小霸王落难告诉世人:当代资本运作的前提是必须承认智慧资本。
更值得一提的是,整个VCD行业为资本所困,万燕和小霸王只是许多难念的经之一。VCD企业基本上靠民营资本“起家”,他们或循规蹈矩,或小打小闹,或铤而走险。但不管怎么做,它们没能找到一个新兴行业所必须的投资漏斗,所有企业的资金链条一直绷得很紧。在VCD行业,只有厦新一家上市公司,还不是以VCD获得机会的,万燕借壳上市成为第二家,据悉新天利将成为第三家上市公司。
新天利总经理程振国在1997年就指出中国VCD企业习惯于原始的积累方式,即通过销售产品赢得利润来积聚资本。在现代产业的发展方式中,人们越来越注重资本运营和产权经营。如果有一家大资本进入VCD行业,利用VCD企业进行新陈代谢之机,迅速重组一批VCD中小企业,把它们变成分布各地的加工厂,结成以资本为纽带的联盟,同时以雄厚资本注入技术开发,那么中国的VCD就会真正成为国际品牌。
在爱多、步步高等企业创业之初,是靠出让区域独家代理权,经销商先期入股等方法,筹得数以千万元计的启动资金,这说明经销商看好VCD能赚钱。但VCD成为一个高成长的新兴行业,为何未成为一个大资本的聚合之地呢?究其原因,VCD行业未能给投资家造成一种期望值,总是给人“过渡产品捞一把”的印象。其实,中国VCD是与世界数字领域技术保持同步的行业,从VCD到超级VCD再到DVD,一个清晰的“数字化视听”概念跃出,可惜VCD企业是花了昂贵学费才明白。
爱多神话破灭于“蛋糕结构”
在VCD行业,爱多制造了一个神话。时至1999年,爱多又成为一个著名的泡沫,酿成VCD一个最大的悲剧。
胡志标是一个市场天才,他关注VCD极早,但没有不知深浅地抢先闯入市场,而是静观第一个吃螃蟹的万燕,待他确认时机成熟,毫不犹豫地大举进入,在别人开拓的市场,狠切一块肥肉。
从请香港著名影星做广告,到勇夺标王,爱多以巨额广告费成为VCD行业第一知名品牌。1996年10月,在VCD市场处于鼎盛时期,爱多又以“阳光行动”,第一个大幅度降价,挑起价格大战,赢得大量市场份额,占据VCD行业“坐二望一”的地位。爱多的一步登天,胡志标的一夜陡富,被业内人士称为“爱多模式”。
但在1999年,爱多栽倒在地,胡志标落魄。媒介大多将爱多惨剧归结于企业冒进和个人素质,但根本原因是爱多栽在企业组织结构上。现代竞争中,组织结构是企业生命之根本,包括产权结构、产品结构、财务结构、网络结构、管理结构等等。爱多的内部组织结构,如同一个蛋糕,外表大而漂亮,内部结构稀松,轻轻一触,大厦倾覆。
爱多最先暴露的管理体制缺陷,急速扩张导致管理跟不上。在三四年内,爱多公司总部的员工由几十人发展到4000余人,这还不包括一、二级代理商等销售人员。公司将管理层分成营销、生产、财务等几个大系统,每个系统都无法控制扩张的冲动。在总部架构横向扩张的同时,纵向的分层也开始了,公司的部门设置类似国家机关,从文员到副总为五级。爱多有一幅公司组织图,“部”一级组织最多达29个,而且变化频繁,增撤随意。
胡志标开始体会到公司成长的烦恼,以前几个副总商量事情快刀斩乱麻,现在办公室门口等汇报的人排成了队,每天要开十几个会,胡志标分身乏术。正因如此,爱多开始管理变革,胡志标选择事业部体制整合公司,每个事业部变成独立法人,各领一个系列产品。
思路很清晰,由于胡志标的权威,整合手术也颇为顺利。但扩张并未放慢,以“多元化”为契机,爱多一口气搞了视频、音响等六个子公司,爱多公司摇身一变为爱多集团。每一个独立事业部都想扩张,这又造成新一轮的扩张。
爱多另一大致命伤是财务结构。爱多的资金链条一直很紧张,老感觉不够用。其资金来源主要是三个方面:企业自身的积累、上游供应商的支持、下游代理商的支持,三方构成利益同盟。1996年爱多进军中央电视台标王,大胆下注8200万元,这笔广告费和生产时的原料费全靠代理商和供应商的鼎力相助。
企业规模小时,这么做尚能应付,企业一做大,薄弱的资金结构就显得捉襟见肘,在一些预期好的项目上供血不足,付出了相当大的机会成本。1997年8月,胡志标认为大量吸纳关键元器件会使企业保持竞争优势,但只实施一半便资金不足难以为继,企业蒙受损失。
爱多混乱的财务状况一直为人所诟病。胡志标让其爱人林莹担任财务总监,而他本人显然财务马虎,决策时常一拍脑袋而忘了自己实际上囊中羞涩。
管理和财务结构的致命隐患,最终在产权结构缺陷上酿成总爆发,这是一场大地震,山崩地裂。1999年4月7日,爱多电器有限公司股东之一陈天南,授权律师在《羊城晚报》头版发表声明,不承认“爱多集团”属下的几家子公司的合法性。爱多股东之间的矛盾公之于众。胡志标、陈天南是创业伙伴,各占爱多45%的股份,中山市东升镇益隆村拥有10%的股份。陈天南说公开矛盾是因为忍无可忍,爱多的重大决策没有经过自己同意,公司财务有“黑洞”,而且在新派生出的子公司中,他没有一分钱的股份。
管理变革时,关于事业部整合,胡志标有一个“产权改革”的计划,他将旗下的全资子公司一部分产权分出来,找一些投资者来买,目的是缓解资金紧张。每一个子公司拥有不同的股东和董事会,集团是一个管理机构,每个公司向集团购买爱多品牌的使用权。但这种改制使陈天南很担忧,因为他被排除在股东名单之外。
在公司发展的许多问题上,两位大股东也存在严重分歧。因此陈天南1998年就提出卖股份,开价5000万,那时爱多正急速扩张,胡志标无力买下陈天南的股份。陈天南卖股份有其充分理由:爱多是新创公司,一进入VCD领域就快马加鞭,资金链条绷得很紧。陈天南虽是与胡志标平起平坐的大股东,但从未分到红利。而胡志标的管理变革又将其排除在子公司的产权重组之外,他唯一的选择是将自己股份在爱多鼎盛时期变现。
益隆村只有10%的股份,但当两大股东矛盾,这个10%就非同寻常。人们注意到,益隆村委主任、法人代表陈国坤是陈天南的亲叔叔。
陈天南声明一出来,爱多集团一片混乱。公司内部人事大调整,胡志标忽上忽下,高层干将出走。债务危机随之爆发,供应商和代理商发动追债狂潮,员工示威追讨工资。1999年5月11日,爱多办公楼被珠海和江门的法院查封。
我们应该为胡志标悲叹:当胡志标意识到爱多的产权、管理、财务结构均有致命伤时,他想通过管理结构改革延伸至产权改革,管理上确立事业部制的子公司,财务结构通过资本重组减轻负债状况,产权上实行多元化并加大经营层持股比例。实际上,这是一场脱胎换骨的变革,等于企业结构再造,谈何容易,胡志标就栽在企业组织结构的转型中。
企业组织结构一旦确立,动一发而牵全身。爱多教训的启示在于:在公司创立之始,一定按现代企业制度搭好各种结构;结构框架一旦确立,不能仓促大动,而是通过不断地微调达到终极目的。爱多的组织结构存在致命隐患,非大手术不足以根除。爱多因癌症必须上手术台,但未能走下来,死在刀下。
成为巨人,才能与巨人同行
无论是VCD还是DVD,要想赢得中国市场都非易事(娄林伟 摄)
一觉醒来,床边坐着一堆跨国巨头;一出家门,世界大战在眼前爆发。中国与世界已经通了,御敌于国门之外早成梦想,我们怎么办?VCD企业的今天就是许多企业的明天,一个没有政策扶持和关税壁垒的行业所发生的事情,正是中国入关后的前车之鉴。
世界上本无VCD。在视听家电领域中,模拟技术是一个时代,数字技术是一个新时代,前者的代表之一是录像机,后者的代表之一是DVD。日本把模拟家电推到顶峰,美国掌握着数字家电的核心,中国在两个技术时代中间创造一个VCD过渡性产品,这不是技术创新,而是产品创新。
VCD不是一个世界性产品,只是一个以中国为核心辐射亚洲的区域市场产品。过渡性产品和区域性产品的双重性,给中国企业一个机会。跨国巨头没有对此倾注大资本,所谓的“国际战”只是在日本、韩国、中国三者之间进行,而主战场就在中国。VCD至今未进入美国和欧洲市场。
日本人精于产品创新,但忽视了VCD这一过渡性产品,技术判断失准导致市场判断失误。当VCD在中国市场萌生并展示前景时,日本人和韩国人迅速杀人,凭借品牌和资本实力,闪电般占据中国70%市场份额。但在制造业方面,日本人必须甘拜下风。由于VCD技术和资金门槛很低,整机组装只需将几块集成电路板用螺丝刀拧上,一把螺丝刀就是一个组装厂,千家万户攒VCD,廉价劳动力压得大公司透不过气来,游击队抗正规军。日本人掉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中国人最熟悉中国市场。VCD之所以闯进中国千家万户,是因为它的娱乐功能,而价廉质次的盗版碟又是最强有力的支撑。因此,中国VCD企业巧妙创造出“超强纠错”概念,一下把日本人逼到墙角旮旯。时至1996年,中国人仅用一年时间,低成本加新概念,夺回80%市场,又用一年,国产VCD占据90%份额,赶跑小日本。
抗战之后是内战,用广告大战树立品牌,以价格大战夺份额,大鱼吃小鱼,迅速完成市场整合,主力阵容稳固。等东芝公司修改自己软件,生产出适合中国国情的超强纠错VCD,菲利浦公司已研制出1000元的VCD,中国的老百姓已认国货品牌,中国市场已被中国人瓜分。
不是跨国公司打不起反攻战,源于这些巨头精于算计,他们习惯营销投入与市场收益之间精确量化,要收复失地需要成倍投入,VCD已由盛至衰,花大价钱去夺一个过时货的份额显然不值。更让外国巨头发怵的是,他们根本看不懂中国人的打法,标王大战把他们打懵了。只有中国人看得懂中国企业:VCD企业的发展大多是民间小资本,但市场初期的暴利空间,迅速催肥一批市场天才,钱来的容易自然也花得大方,大规模的广告投入起码弄个轰轰烈烈,有了知名度才能货流通畅,才能有市场份额,至于高昂价格换来的市场份额是否等值则没人计算。客观上,中国VCD企业如此粗放型的打法,真的吓跑外国人,与其把大笔资金投在广告上,还不如投在科研上。
企业营销不打广告很难,但中国企业的广告意识一旦萌生便迅速走向一个极端。VCD广告抬高中国电视台的门槛,的确吓跑外国巨头和国内小户,结果损人不利己。1997年,VCD广告大战爆发,但VCD的市场销量并未增加多少,加上降价大战,企业利润率大幅下滑,即使清理一批小企业,几个大户占据较大份额,但获利能力并未增强。1998年广告大战升级,投入又成倍增加,可VCD市场总量并未增加。年中虽然蹦出一个超级VCD,又是一顿广告爆炒,但此产品未呈红火之势,赚到钱的企业不多。新天利副总温宏健是一位经济学教授,专门撰文《市场占有率与市场收益率》:“当市场趋于稳定时,每争夺1%的份额都要付出高昂代价,牺牲的是整体收益率,市场份额不是越大越好,有时是空的,甚至可能是陷阱。企业应以赢利为第一目标,而不是地盘。”基于这种思路,新天利没有选择中央电视台,而是在省级卫视台,而且是在非黄金时间段,取得骄人业绩。对于爱多的失败,同行有一种尖刻评价:“爱多没有搞清,销售利润减去所有成本才是利润。借别人的钱打广告,只是为了借更多的钱,那是债务。”话虽难听,道理深刻。
中国VCD行业的各项成本排序是,销售大于生产,生产大于科研。VCD整机自1993年在中国问世以来,相关技术领域共1000余件发明专利申请,主要来自日、韩、美、荷、中、德、法7国。日本申请量最多,占去一半;中国申请占6.3%。其中近5年申请量大增,主要源自日、韩两国,各达400多件和150多件。目前7国共拥有VCD领域授权专利约150件,我国仅拥有6件,约占4%,而日、荷、德、美4国握有93%的授权专利。
中国是VCD生产大国,但不是技术强国。美国C-CUBE将其解码技术与安徽万燕合作,因其深知此项专利只是“过渡技术”。在中国VCD市场全面启动后,1996年的头号赢利大户就是C-CUBE公司,它售出500万套解码芯片,赚走2亿多美元。专家指出,由于中国企业忽视关键部件的生产,VCD的主要利润在外国人手里;由于缺少行业联盟,中国企业付出过高专利费。
VCD机有两大关键技术——机芯和解码芯片。机芯由菲利浦和索尼控制,解码芯片由美国C-CUBE和ESS控制。因此VCD的关键部件完全依赖进口,中国VCD行业实际上是一个受制于人的行业。控制机芯的菲利浦公司曾在中国市场采取平均供给策略,VCD厂家谁也得不到过多,爱多在1998年获得标王之后,才得到菲利浦公司的特许,1997年爱多产量被压150万台,此后可随时提到500万台,可怜的中国企业只有赢得菲利浦的支持,才能迅速扩大规模。
直到索尼埋头攻关在1997年拿出纠错能力堪与菲利浦一比高低的机芯,中国企业的受控局面才得以缓解。在另一关键技术的解码芯片上也大致类似,1995年,C-CUBE公司每片卖到65美元,在赚取两年暴利之后,1997年新科大量采用ESS公司的解码芯片,C-CUBE公司的解码芯片才降到每片25美元,现在C-CUBE公司的芯片降到每片6美元,还有3美元的利润,100%的暴利。
中国VCD行业的确走出一条“取巧之路”,没有从关键技术的研发干起,而是利用控制核心技术的外国公司之间的竞争,获取技术和利益,因此在VCD行业有一种很骄傲的心态:“外国公司是我们的零部件供应商,而不是核心技术垄断者,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企业也掌握着不少外国公司的生命线。”殊不知,外国公司提供技术和关键部件,赚的是中国人的钱,没听说美国、欧洲、日本大量使用中国VCD,让中国人赚了美元、欧元、日元。
早年间,日本家电企业也是利用美国技术进行组装生产,然后在国内用你死我活的竞争,形成松下、索尼、东芝等几家大公司。但日本家电虽然已到“像自来水一样便宜”的地步,却并未形成国际竞争力,在技术上还要跟着美国跑。所以,日本几家公司痛下决心,各自出资出人,由国家负责协调,整体突破核心技术,高技术加低成本的日本货才杀进美国市场,打败美国人。
仅有产品创新而无技术创新,是无根企业。1998年,中国关于超级VCD的技术标准之争,幕后操纵者就是美国的CCUBE公司和ESS公司,C-CUBE公司以技术支持CVD派,在行业内称CVD的“C”就是“C-CUBE”,而ESS公司以技术支持SVCD。两种技术标准的差异,实际上是两大公司的技术差异。更悲惨的是,超级VCD的概念没有多少市场价值,VCD是录像机和DVD之间的过渡产品,而超级VCD又是VCD和DVD的中间产品,中国VCD企业花大精力和大价钱制造的“超级VCD”,在市场上红火不到一年,利润未赚便昙花一现,得不偿失。从1999年6月底开始,VCD和超级VCD纷纷跌破千元大关,降幅高达20%~30%。据了解,这是全国影碟机市场有史以来降幅最大、厂家行动最为统一的一次降价行动。此前,众厂家并未达成任何协议,清库已成为摆在众厂家眼前的迫切需要。VCD不得不贴近成本线仓皇出逃。爱多倒闭、小霸王倒闭……当这些坏消息不断传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已经认为1999年是“VCD倒闭年”。在VCD、超级VCD爆发降价潮后,国内最大的VCD企业新科老总秦志尚说:“现在没人关心VCD,这个行业已经臭了。”
也许用“突围”来形容目前的局面再恰当不过。几乎所有的VCD企业都认为,这次降价与以前的几轮降价的目的有很大区别,市场占有率不再是最大的利益目标。有钱则赚,没钱则收回成本,只要能解决积压产品就可以。业内人士把话说得非常明白:这最后一搏看能收回多少钱。
逃得快是英雄,但杀向哪里?中国VCD行业的突围方向只能是别人控制的DVD。不久前,美国Luxsoner(丽声)公司总裁到中国最大的VCD企业访问,这位美国的企业家看后不禁感慨:“世界上人们都以为日本的企业市场反应速度最快,现在我认为无论在利用世界最新技术成果开发,还是把新产品推向市场,日本企业的速度和营销能力,都不如中国的VCD企业。”从这方面说,中国VCD企业的确是各行业的楷模。但是,中国DVD虽然动手甚早,却始终达不到市场规模。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在VCD正火之时,DVD在中国已悄然启动。据共和公司董事长陈玉宝介绍,共和公司1996年已立项做DVD,1997年完成样机,同时向原电子部申请立项DVD的标准。真正大批量生产是在今年2月份。海信公司金健总经理称:海信1996年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进行DVD的开发,而且已经小批量生产。华录公司总经理张坚志说:“1998年我们已经开始DVD整机的生产,5月已开始生产新一代DVD整机。”
数字化技术进步使DVD价格越来越具有竞争力。北京家电市场1998年出现的国产DVD机售价在2500元左右,1999年价格降到2000元,这对中国大部分消费者来说是能够接受的。问题在于DVD软件、盘片、光头、芯片等关键性技术。专家也指出,要启动我国DVD市场,目前还有四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关于知识产权的问题;第二、关于消费的引导问题;第三、软硬件的合作问题,软件基本上还靠引进;第四、解决关键零部件国产化的问题。
DVD的核心技术不在中国人手里,国内企业每生产一台,要向DVD联盟厂家交24美元的技术费。同时,国内DVD的光盘源相当贫乏。由于发达国家早就看好DVD的未来市场,所以加强对DVD光盘的管理。他们在光盘中加入了区域密码,使一种光盘只能在特定的区域使用。我国被划在全世界八个区中的第八区,在这个区域中只有中国一个国家。今后我国使用的DVD机只能播放国内生产的,或国外专为我国生产的DVD光盘。目前国内刚开始制作生产少量DVD光盘,单片价格大约在200元;国外进口光盘价格更高。掌握着核心技术的索尼公司和菲利浦公司已经达成协议,在好莱坞购买的片子制成DVD碟母版时,加上地区码,这样的母版无法复制。因此,消费者必须购买价格不菲的正版碟才能用DVD机欣赏影视作品。据“软件之父”比尔·盖茨的软硬件相互支撑理论,消费者只有在很容易买到DVD碟时,DVD机才能得以普及。
从VCD突围,一时半会儿又杀不进DVD,中国VCD企业困在半路。这种窘境是中国企业面临的普遍问题,缺少独立的技术创新系统,抓住一个新产品只能大家一哄而上,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你死我活拼杀一番,多数纷纷落马,浑身血淋淋再去抢另一座独木桥。正如学者指出,中国只能干大呼隆的产业,很少有企业靠自己的技术创新从小干大。在VCD行业,安徽万燕就是一个先例,好不容易搞出一个VCD,群狼攻之,“先驱”反成“先烈”。如此惯例彻底破坏市场环境,胡志标曾说:“爱多早就能生产DVD,但我们绝不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是找死。”他的话入木三分地道出中国的市场环境,但中国没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何来技术创新,大家都等着抢馅饼,只有成百上千地死人。朱镕基总理曾这样评价VCD行业:“许多企业一哄而上,还未投产就要为他准备后事了。”事实上,所有行业均莫不如此,VCD行业算是轻的。
8月29日,VCD行业圆桌会议在广东番禺举行,CVD联盟与SVCD阵营的标准之争达到顶峰。会上一位企业代表发言令人深思:“日本人喜欢下围棋,为了全局可以牺牲局部利益;美国人喜欢打桥牌,讲究合作双赢;中国人则爱好打麻将,看住上家,盯住下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让别人和。”这位发言者最后质问:“在座一些企业似乎精通麻将战术,不知道这是文化问题,还是文化素质问题?”
这是一种文化,一种环境,没有真正的市场环境就没有真正的规则,无序则无恒定价值观,又怎样形成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在技术层面,只有民族的才能成为国际的。在规则层面,只要是国际的就应是民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