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够淫荡”的电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婴儿开口说话,令父母惊喜;机器说出入话,全人类都为之亢奋。这一曾经为科幻小说和童话专用的情景,是二十世纪数不清的梦幻成真之一。
“倒车、倒车、倒车”——你听,全世界的机器,都在以这样的语速念念有词:有声字典、玩具、闹钟、电梯、银行提款机、公共汽车、电话、电脑、汽车防盗器,甚至抽水马桶、验钞机,人类几乎能令所有机器发出人类的声音,说出人类自己想说的话。不管这声音是人声录音还是数字合成,无不以“人性化”、“智能化”为标榜,被视为文明和进步的表现。
作为一种提示,指引,解释,警告,关怀,说人话的机器无疑为我们带来了诸多方便,同时也将人类之间的口角及争执减少到最低点。如果电话能够周到地告诉您,刚才所打的号码“已经关机或超出服务范围”或“并不存在”,那么,如果我要求一枚巡航导弹在击中我之前,礼貌地说一句“不好意思!”或者义正词严义地高呼一声“替天行道!”应该不算过分——科技以人为本,当然也应包括临终关怀。
可是,有一个日本人,死活就是不领这份情。任教于电气通信大学的中岛义道先生,在1998年至1999年间,连续出版了《唠叨的日本》及其续集,将机器说出的人话定义为“文化噪音”。中岛指出,在大部分的公共场合,例如交通工具、银行、百货公司,日本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沐浴”在机器们不厌其烦的提醒、提示以及感谢之中,日常生活已经被这种噪音所淹没,甚至内化为身体感觉的一部分,支配着日本人的行动,整个社会不自觉地落入管制,安于被叮咛、指导,以至于无法应变,在尊重他人个性的口号之下,反而丧失了自我。
“文化噪音”一词,显然系由“工业噪音”而来:工业噪音是金属的,非人的;“文化噪音”是电子的,拟人的。后者在音频上与人类的听觉高度协调,绝不刺耳,且温柔可人,与其称之为噪音,不如视为“多余的声音”。在我看来,会说Going up,Going down的电梯,无论对视力正常或不正常的乘客来说,不是多余的殷勤就是炫耀技术。据中岛义道的调查,这种过剩的服务非但帮助不了残疾者,反而扰乱了失明者的辨识力。
有人把电梯所说的Going down戏言为“够淫荡”,就媒体/资讯的膨胀和失控所造成的压迫而言,情形的确是够淫荡。简·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恰好就将其称之为“资讯的淫秽”。数字化革命正在实现着真正的“人机对话”。如果你真的习惯了对着手机大呼“总部!”或者端坐在电脑前像唱卡拉OK 那样以Via Voice输入指令、文字,就会体验到数字化生存的一种特征:与机器对话的机会:Going up;与人交谈的愿望:Going down。关于这样一个时代,鲍德里亚描述道:“这是电传命令(Telecommand)与微处理的时代。浮士德式的、普罗米修斯式的生产与消费时期让位给蛋白质式的网络时代……会对你说话的日本名车,会《自动自发》地把它的一般状况,甚至连你的一般状况一起通知你。汽车在某一生活方式的一般性安排中扮演起谨慎的顾问兼伙伴的角色,是和你联结在一起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在这一点上,什么东西和什么人不再有任何差别。根本的课题变成是和汽车本身进行沟通,那是对于主体伴同客体现身的一项持久的考验,是一个没有阻碍的界面……我拿起电话听筒,一切全在里头。整个边际网扑向我,每一个强要传播的东西都以让人吃不消的诚恳骚扰我……我再也无法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空间如此饱和,压力如此巨大,压力来自所有要使自己被别人听到的那些人。”
因此,压力并不是机器造成,而来自“所有要使自己被别人听到的那些人”。关于这些人及其在机器对人的“单向广播”时代里所遵循的一条共同准则,尚有一个可供女权主义者深入研究的课题:这些机器为什么总在用女性的声音说话?弗吉尼亚·伍尔芙认为,这个世界是男人创造的,女人没有去重建的义务,却可以嘲弄之。如果“倒车、倒车”之类已经让你感受到切实的压迫,不妨把它想象成女性的嘲弄,说不定会有助于压力的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