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托鲁奇：出走 还乡 新作

（文 / 娜斯）

《围困》(Besieged)剧照  

据说贝托鲁奇至今还是意大利共产党党员。他属于欧洲六八一代知识分子，反叛体制，反叛西方传统的“资产阶级革命派”。这些人中好多都对东方有兴趣，在另一种传统中找出路——像我们自己一样。喜马拉雅山脚成了西方嬉皮的麦加，从披头士到好莱坞新出炉美女，一时间群英汇萃。

贝托鲁奇出身农村地主家庭，故乡以“穷”和“红”著名，所以他从小接触社会主义，而父母的文化背景又使他接触诗、电影和弗洛伊德。他的早期作品都是独白式电影，他认为电影是要提问的，是要“致知”的。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是早期电影中的两大激流。至今，《革命之前》(Before Revolution)仍是我最喜爱的电影之一。

贝托鲁奇虽然加入意共，却对“为人民服务”的口号并不热衷，他觉得革命不是解救穷人，而是解放自己，能为自己服务，才可能为人民服务。所以他的作品也始终在独白式与对话式的选择中游离。他70年代的两部“革命”作品就充分代表此一倾向：个人化的、私秘的《巴黎最后的探戈》，之后就是反映意大利农村社会主义的史诗电影《1900》。

被称为“有史以来最有力的性电影，或许也将成为电影史上最具解放力的电影”的《巴黎最后的探戈》使贝托鲁奇扬名国际，却也在故乡意大利遭到控告、审判，甚至判罪，底片送交烧毁。

70年代后，贝托鲁奇对意大利及西方的社会现状感到失望，遂转向东方寻找灵感，转向“还没有麦当劳”的遥远地方。到中国，他本有两个方案，一是法国作家写中国1927年大革命的《人间条件》，一是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中国接受的是后者，所以也就有了众所周知的《末代皇帝》。《末代皇帝》获奥斯卡9项金奖，如同庶子返家，好莱坞对之热烈拥抱，贝托鲁奇得以进入商业体制，却也被他的左派同行斥之为“同流合污”(《同流者》是贝托鲁奇一早期电影名)，被东方学者斥为以西方沙文主义眼光观照古老帝国的“东方主义”。

中国之后，贝托鲁奇又去北非，拍摄美国“失落一代”作家、至今定居北非摩洛哥的约翰·鲍尔斯的小说《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影片中两个美国游客在北非沙漠中的旅程，也可说是贝托鲁奇此时创作心态的夫子自况，从文明到原始，从都市到沙漠，从理性到崩溃，最后是失落，彻底的失落。

可能是不甘心于彻底的失落吧，下一部电影贝托鲁奇到印度去拍佛陀的故事，他得道了吗？不得而知，此部电影却口碑甚低。

90年代，贝托鲁奇终于游子还乡，拍了多年来他第一部以意大利为题材的电影。《你永远不可能真正还乡》(Stealing Beauty)，把佛罗伦萨的景色拍得无比之美，但是角色却多是外乡人的故事，天真的美国女孩，患爱滋病的英国男子……

他在意大利拍的第二部影片，也就是现在正在美国上映的《围困》(Besieged)，仍是外乡人故事，却更有意思。一个，是他又讲了同处一个屋檐下的一对男女的故事——却不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而是极端收敛，既无当年马龙·白兰度那些著名的长段独白，也无火爆外露的性场面。表现的却是原始的吸引力，无需语言表达的情感。这是一部宁静的小电影。

另外有意味的是，远走他乡的逆子再回故乡，看故乡也不会再是旧日眼光。如果说《你永远不可能真正还乡》是一部聊表乡愁之作，意大利乡间的景色美仑美奂，《围困》则刻意让你几乎忘记这是罗马，或者是明信片中的罗马。这是一座充满人的城市，而且充满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各种各样的异乡人，比如，影片中为我们展示的这两个：一个英国钢琴家，却是从不公开演奏的钢琴家，住在那所从姑妈之类处继承来的古屋里，像一座昨日文明的博物馆，辉煌而陈旧，破落又典雅，主人就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与音乐为伍。而她，来自非洲，丈夫因政治而被抓，她不知缘何来到罗马，成了古怪钢琴家的房客、管家，挣来的钱念医学院。她的音乐是充满节奏的，她也是活生生的，在为生存而奋斗。

贝托鲁奇在这里逆转了他几年来的视角：从西方人走进异乡变为异乡人进入他自己的城市。被注视者转为注视者，西方与东方在互相渗透。住在楼上的古怪的钢琴家以他奇怪的方式迷恋住在楼下的非洲女子，他的音乐——都说西方古典音乐是西方文明最精髓的象征——融入了从她那里传来的节拍。

用教条主义的理论来分析这部影片未必有意义。固然，它仍有着贝托鲁奇将非洲神秘化的倾向；固然，钢琴家的角色特意刻画他极度英国式的特征；固然，最后，这对异乡男女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写下一场爱恋；然而一定要把他们代表西方与东方的部分彻底抽离于他们个人的故事也是过分武断的。贝托鲁奇从史诗电影回归到男女私情的小电影，他对政治的关心此时已荡然无存，但是他对两种文化相遇题材的兴趣又注定使他逃不脱后殖民时代的政治话语。

钢琴家有一天突然抓住那女子，说他爱她。她对钢琴家无动于衷，她说她结婚了，丈夫在非洲的监狱，“帮我把丈夫弄出来！”她说。他道歉，从此不再旧话重提。但是慢慢地，她发现老屋中的艺术品一件一件神秘地消失了，最后连钢琴都被吊走了，这时她接到了丈夫的信息，他要来了。她知道这是钢琴家变卖家产贿赂的结果。而她的选择呢？

这部电影力求表现安宁的两个成人之间的情爱故事，但有些地方处理得非常别扭，可是，想一想，其实男人女人之间的故事往往并不是流畅自如的，东方西方的故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