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墨春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施武)
《灵光》(张羽)
《中国服装》(王天德)
不久前在北京歌德学院的一次中德艺术家的座谈会上,一位德国女艺术家非常遗憾地问,为什么中国艺术家不画水墨画呢?回答是:为什么中国艺术家一定要画水墨画?并且,谁说没有人画水墨画?
从’85美术新潮就开始的实验到现在开拓的途径越来越广,牵扯的问题也越来越多。6月在中央美院有一个年轻一代的水墨展览,往前有在德国驻华使馆举办的“传统与反思”展览,有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这是第一届,显然还会继续办下去。一个题为“世纪之星”的中国艺术双年展计划是隔年办一次中国画的展览,有现代水墨收藏邀请展,等等。另外美术界还有中国画改革20年的理论研讨会。不断地有为水墨画举办专门的展览说明它很热。
水墨画的情形是怎样的呢?《芥子园画传》是我们对水墨画的最基本了解,很多与绘画毫无关系的人小时候也描过它,它被当成中国古典文化教育的一部分。现在规则已经发生变化,变得有点像物理学家维勒举的一个20个问题的游戏例子:做这个游戏时,一个人离开房间,其他人设置一个词,让那人回来猜。但是当那个人离开后,其他人改变了游戏规则,他们什么词也不设了。大家可以随便回答猜者问的问题,是或不是,只要这个回答符合自己的想象,也与别人先前的回答不矛盾。这时,猜者回来,他通过提20个问题来接近那个词,最后他猜他们设置的是“云”这个词,当然他们什么词也没设置,只是根据他们对那20个问题的回答,可以说“是的”。
当猜者开始提问时,他假定有一个词存在,而事实上这个词是通过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而渐渐形成的。我们就像猜词的人,来猜什么是水墨画,如果你把《芥子园画传》当成谜底,那就错了。因为,没有谜底,或者说,谜底还没有形成。
水墨画在中国有上千年的历史,在漫长的发展中形成了一套完整而封闭的体系,它是中国文化观察世界和表达思想的独到方式。就像文以载道,中国的水墨画也寄情载道,因此它与道家的思想观念,与古典的生活方式,与文人的观赏趣味丝丝入扣。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时,水墨画几经变化,现在似乎失去了定义,离人们一般的理解相去已远,但却呈现出引人好奇的纷繁景象、有抽象的、表现的、装置的。今天的水墨画之所以没有谜底,也是因为与之相关实验样式多多,议论多多。
徐悲鸿、林凤眠、吴冠中,以及依西法用水墨造型的不说,后来又出现了“新文人画”,虽然也曾是对水墨画的改造,随着它的成功而融入市场之后,基本上淡出了思想文化领域。
现代水墨的重心,现在已经转向了新的规范。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以自己的理解在水墨的古法中提取新意,寻找新的可能性,把它作为艺术语言资源之一种。早在1986年,中央美院的孔长安、丁彬、朱岩、朱青生曾在北京某监狱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们让犯人随便画,惟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按照任何套路画,被试者只好说,那就乱画了。结果比按照成规画的画面多出了很多东西,不同的人画出的画有明显的区别。进一步是让他们看一些现代大师的作品,他们认为“乱画”却原来也是一种方式,随后给他们命题,让他们画,这时再得到的结果比第一步有了更多的情绪特征。这是不是就是对水墨中“心物关系”心的强调,就像朱青生说的,水墨的非确切描绘可以成为人的“心图”,它不是意义的象征,而是意念的表达。可以看出这种实验是对文人画的反动,文入画强调笔力墨韵,是一种权力语言,对它的反动是为了探讨人在绘画中的主动性。在朱青生看来,水墨画有这种潜能,他把它比作中国工夫——表面简单相似,骨子里气象万千。
《遗失王朝》(谷文达从80年代就开始了对水墨的实验)
《书法?》(老朱选了一个古代书法家的字,保留局部放大100倍,并用油漆画在麻布上)
真正对水墨画观念产生疑问和重新组合的是谷文达、张羽、刘子建、王南溟、王天德等一批持现代艺术观念的艺术家。他们基本上完全放弃了水墨的古典趣味,也不顾及“笔墨中心”的讲究,水墨画中充分利用喷、冲、拼贴等各种技巧,试图为了开拓一个新的艺术空间。
但是批评家们的怀疑一直伴随着。李小山认为中国画“赖以发展的内在动力已经枯萎,原先形成它的那个文化环境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副外壳,借助这副外壳能够表达多少深刻的内涵呢?”“中国画的完美性就在于它的相对封闭性”,如果把它的各种因素改变了,就会变成“非驴非马的东西”。许宏泉认为“现代水墨”根本就是在传统绘画穷途末路、现代艺术惆怅无奈的时候批评家假设的一个安全港湾。他描述以先锋姿态出现的现代水墨,已经从小心翼翼的实验开始走向漫无节制的自我表演。王林也有文章指出,新潮水墨往往以抽象形式表达传统哲学,和传统文人的精神状态无异,况且,水墨艺术在现代变革的时候西方现代艺术已近尾声,历史的机遇已经失去,我们不可能在西方现代艺术之外再造一个中国艺术成就的高峰与之并列。
然而,围绕着现代水墨画的实验不仅仅是传统与现实的问题,也不仅仅是绘画内部的艺术问题,即不是一个画种、一种材料的问题,而是中国当代文化问题的一个部分,关涉到我们的身份意识和文化权力的问题。尽管有艺术家信奉艺术的普遍主义,无意理会不同文化的差异,依然不能抹去水墨画——无论是抽象水墨、表现水墨还是观念水墨——的文化身份。黄专曾有专文以“文化问题”为题讨论观念水墨,他强调包括观念水墨在内的第三世界当代艺术的努力,可以在后殖民文化关系中扮演批判者和挑战者的角色,与西方艺术之间存在的这种批判性关系不仅可以带来新型的艺术经验,也是第三世界当代艺术存在的具体和直接的理由。
在今天的世界,水墨的实验也像文化的其他领域的努力一样,是重建我们独立的文化身份的一种试验,在西方文化霸权主义的权力制度参照下,我们对自身文化的自我批判、自我塑造真是一个不容易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