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报道:帮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李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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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萍和仙蒂、马德明(陈柏 摄)

一对美国夫妇的一个决定彻底改变了一个中国农村女孩一生的命运。

安徽省含山县街山村女孩张翠萍在16岁时辍学到上海打工,在一家小饭馆当服务员期间,认识了常来吃饺子的美国人马德明、马仙蒂夫妇。他们成了朋友。在张翠萍被老板解雇、无处可去的那一天,这对美国夫妇把她领回了家。他们教张翠萍学英语,送她上电脑打字夜校;并利用休假回美国的机会,带张翠萍回俄亥俄州老家,送她进当地的免费成人学校学习英文和GED(高中课程)。他们现在是一家人,以父女、母女相称。马德明现任波音(中国)公司公关部总监,他们在北京有个家。在北京的日子,马德明介绍张翠萍去一家合资公司上班,学习现代化办公技能;半天在家由仙蒂辅导,自学GED课程。

我真的是太幸运了……——张翠萍

“我真的很感谢我的美国爸爸妈妈,他们对我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张翠萍反复地说。

今年22岁的张翠萍瘦小得像只有十六七岁。她的眉眼中还带着乡下姑娘的羞怯,但穿着已经很美国化,很冷的天气,也只穿了件T恤,外面罩件肥大的格子衬衫。

张翠萍的确很幸运。她的家乡在安徽山区,除了种粮食得到的收入,外出打工成为村里人日常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我家有4个孩子,我排老二。我爸很早就去上海打工了。”张翠萍细声细气地说。

张翠萍咬咬嘴唇,断断续续地回答记者的提问:“我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不上了。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挺多的。她们有一些人一天学校没上过。我们十几岁就进城去打工。我是自愿离家去上海打工的,我对父母说我愿意为家庭承担一些责任。”

16岁的张翠萍在上海的打工生活很简单: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吃住都在打工的小饭馆里。她在上海的老乡很少,彼此也没有来往,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多余的钱和精力。

张翠萍很小心翼翼地说每一句话:“(那时候)对未来没有向往。没想过要学什么技术然后回家乡做什么。我的文化底子太差了,不可能再去上学。过一天是一天吧。”她很平静地叙述着过去的生活,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果不是记者的提问,她也许并不愿回忆它们。

“现在生活丰富多了。”她说,“我特别高兴有两个妹妹和这么好的父母,让我享受到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一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他们为我做的事,希望一辈子都能报答他们。”

故乡、家庭、打工生活,和现在的幸福环境,前后截然不同的情景,让这个女孩时常产生对真实的怀疑,也让她变得敏感。

刚住进马家时,张翠萍帮马德明夫妇买菜。但马德明夫妇认为16岁的张翠萍仍然是个孩子,不应该干太多家务活。他们认为她应该尽可能多学些文化知识。说起美国父母对自己的照顾和帮助,张翠萍又忍不住要说感激的话:

“6年了,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他们。他们对我那么好,我那么幸运。和他们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高兴。”

美国父母对这个中国女儿的学习要求很严,这似乎可以让张翠萍减轻一些心中过意不去的感觉。

“我喜欢他们(美国父母)的教育方式。如果我犯了错误,他们会理智地和我谈,不像中国父母那样打孩子。他们对我没什么要求,只要求我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任,自己的事自己想着做。”

翠萍很少谈及她的中国父母。她说中国父母很“信任他们两个这样对待我”,村里人?“怎么说呢,有点儿羡慕我。”

第一次去美国一点儿都不好玩,她的美国父母不许她用汉语和华人交谈,让她独自上街买东西。现在呢,“挺喜欢的”。

张翠萍在安徽只受过4年的中文教育,可以称得上复杂的经历,但是又很简单的生活背景和内容,使得这位小姑娘的某些想法很单纯,内心却非常敏感。她称自己已习惯了美国式的生活方式。

采访结束后,我们看到两位农村打工妹拿着抹布在一片一片地擦屋里盆栽植物的叶子。记者问翠萍,看到她们心里有什么感受。她低头想了想,小心地看了看大家,用英语说了句“I'm sorry”。

我们喜欢她……帮助她是发自内心的——马德明夫妇

马德明和仙蒂是天主教徒,虽然上帝告诉他们要与人为善,但他们更认为做善事还必须要有自己的意愿。

1993年认识Mary(翠萍的英文名字)时,他们是美国儿童健康基金会(HOPE)组织派驻上海的志愿工作者,只住在一间简陋的筒子楼宿舍里。在这之前,马德明在台湾大学和北京大学学习中文,并取得中文硕士学位;仙蒂在台大和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任教。

他们愿意帮助Mary,是出于对她的好感。“她为我们服务时,不像别人那么倦怠。她很亲切,这种亲切不是被老板逼出来的、很职业化的那种,而是发自内心的。当她说最后一次为我们服务时,我们很震惊并为她担心——16岁的孩子没有工作到社会上是很危险的。在就餐的两个小时里,仙蒂向我建议,把Mary领回家,给她重新接受教育的机会。我们每周见她好几次,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在马德明夫妇看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为了让翠萍相信自己人生中这个戏剧性的转折,又考虑到不要因这种帮助而损害她的自尊心,他们先告诉她是请她来家里做保姆,“实际上没什么家务可以让翠萍干”。因为翠萍的文化基础差,无法进入正规成人学校学习,仙蒂在家为她上课。她们鼓励她学习实用技术。“我们告诉她,学习就是你的工作。如果你学习不好就请离开我们家。”不久他们认Mary为女儿。

马德明夫妇一直不认为突然有了一个16岁的女儿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影响或干扰。“我们那时结婚8年了,工作忙,一直没有生孩子。一对夫妻对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当然我们要改变一部分生活,Mary虽然16岁,但有时她的想法还是孩子气的。这种改变是很自然的。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生的孩子,当然也要改变,父母从不会觉得这些改变是被迫的、不得已的。现在我们有了两个女儿,回过头来觉得当时收留Mary更容易,因为她自己会睡觉,也不用喂她吃饭。”

1995年,马德明任麦道公司北京办事处公关部主任,后又进入波音公司工作。他和仙蒂利用休假机会带Mary去美国。“两个人竞争同一个工作机会,Mary肯定会输,但如果她能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并有办公室工作经验,就会有很多机会。教育将使她的生活有大的改变。”

“Mary现在在公司半天工作的工资存入银行,零用钱是她收拾自己房间、为两个妹妹洗澡所得的报酬。这是美国家庭的传统,每个孩子都分担点家务。我们3岁的女儿要洗自己的玩具。她爸爸偷偷给Mary钱,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我小时候爸爸也常常偷偷给我钱。”仙蒂说。

我会按美国爸妈教育我的那样去帮助每一个有困难的人——张翠萍

马德明夫妇对Mary的态度一直在成人和“child”(孩子)之间游移。他们希望她好好学习,有好的工作和薪水,完全脱离他们过上好生活。但“She's too young”(她太小了)又像句口头禅总挂在他们嘴边。“她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马德明不希望我再一次单独去采访翠萍。他认为媒体的介入会使翠萍的工作和生活有麻烦。“一旦她周围的人了解她的一切背景,他们会怎么看待她?这对她不公平。她并不回避过去,但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过去对她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小限度?”

马德明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帮助,不应该有国界之分。他说他这样做只是力所能及,也不求回报,只希望Mary和知道这件事的人也能力所能及,多多帮助别人。

马德明夫妇对张翠萍不求回报的帮助,使翠萍有些小心翼翼。她生怕因自己的表达不清造成别人对美国爸妈行为的误解,也担心被认作是不懂得回报的人。她知道自己也许无法回报。

她告诉记者,每看见乞丐她都会给他们钱,她愿意帮助任何有困难的人,想帮助在上海打工的中国父母过上好日子,“但我能力有限”。

尽管马德明夫妇表示愿意负担翠萍去美国上大学,但他们仍然希望这个中国女儿能最终回到中国工作,并与中国小伙子结婚。

翠萍对记者说,她喜欢安徽家乡,“有山有水,风景很美”。接着,她又说:“以后在哪儿生活都无所谓,可能中国更适合自己。”停了停,说:“我现在好日子能过,差日子也能过。如果现在必须回去,生活也过得下去。事在于人。”

翠萍对未来似乎仍然没什么想法。她依赖北京的这个家。她知道,按美国爸妈对她未来的设想去生活,就是她所能做到的,对马德明夫妇最好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