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生的刺激中舞蹈

作者:舒可文

(文 / 舒可文)

1994年文慧在北京创立了“舞蹈生活工作室”,此后她创编演出的一系列现代舞无不具有实验色彩,呈现着对生活与动作关系的关注和对舞蹈概念的扩展。由于她为了寻找动作与环境的互动,使她的舞蹈成为“行进中”的舞蹈,每一次演出都会因场地不同而有所改变,由于她注重动作,为了动作在作品中不断加入非舞蹈常规的手段,直到她的《同居生活·马桶》在广州演出时,有人提出疑问:这还是舞蹈吗?

文慧:是不是舞蹈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有意思的是那些动作,在特别环境下的动作。其实在60年代,就有很多舞蹈家已不满足原来那种简单的肢体。当代艺术的确是综合的,所以我做的这种作品可以叫“舞蹈剧场”,现在也还有“音乐剧场”,“综合剧场。”

记者:你的演出中总有一些非舞蹈专业的人加入,是为了体现“舞蹈生活工作室”的生活品质吗?

文:我的舞的确和生活有关、和环境有关,和人有关。所以我要在舞蹈中使用与生活最有直接关系的物品,邀请各种行业的合作者也都是为了寻找新的肢体语言和表达方式。《100个动词》中我在台上放了15个台灯,3把椅子,11只水桶。两个电视机,还有晾衣服的绳子,一个洗澡的水盆,让身体直接跟物品打交道,在这当中身体的张力能展现出来。第1次演出这个作品时,我是真的让水从头上浇下来,这和仅仅做一个洗澡的动作完全是两码事。水一浇下来,身体会“抽”得一下有反应的,这种真实的反应会向身体动作提出挑战,做出的动作会完全不同。

我过去学芭蕾,学民族舞,都是人家编好的,你学就是了。我在东方歌舞团担任编舞,也一样,这种舞都有各自程式化的动作。我不是说它不好,但总是觉得它不够,不能体现自由精神。

记:在《100个动词》中你还用过米。

文:那是第2次演出,在纽约。那个舞台的地板是新铺的,不允许用水,我就用米代替。这又是一种可能性,米落地又弹起来的声音、米打在身上,都与水有完全不一样的质感。非常能启发人。第3次,第4次的演出我又在独舞之外加入了没经过舞蹈训练的合作者,这两次的合作者也不一样,北京演出时是8个人,都比较粗壮,在英国那次是5个人,他们纤细得多,他们的身体质感完全是两种。排演的时候我跟他们聊天,根据他们的生活故事和他们一起设计动作和声音。我也不规范、不要求他们一定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样子。只是做一些练习,在练习中发现他们有什么动作有意思。其实我在歌舞团里编舞也愿意和演员商量,但演员自己习惯让你编好了教她,节拍都要数好,前走8步后走8步,右转身,你都得数好,她学就行了。现在我这种做法会从演出者身上发现很多动作,这些动作是我想不出来的,非常生动。其实“动词”就是意味着一种日常,只要你活着,动词就充满着人生,所以这个舞永远在进行中,每次演员都会有新的内容加入。比如在英国那次的合作者有一个是华裔,他讲他小时候看到周围的脸都和自己不同,很孤独,以及后来的生活经历,我们设计他在舞台坐在椅子上,开始坐在舞台左边,一点一点向右移。最后移到舞台右侧。整个演出中他的坐姿,那种孤独,非常让人感动。在北京演出的合作者中有摄影师凌幼娟,

我只规定她上场和下场的时间,她走进来拍照,拍什么由她选择,她也提供了一个动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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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生活·马桶》正被人疑问:这是舞蹈吗?因为其中有两人的独自说话声,有让人熟悉的日常动作,有不熟悉的现代舞动作,还有一台摄像机在男舞者腰间随机拍下的零乱无线索的镜头投影在银幕上。但又不是戏剧。舞蹈的空间有多大?这可能是对舞蹈探索性实验提出的问题 (张志伟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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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子》至今已有4个版本,第一次是独舞,第二次是5人舞,第3次是面对镜子的独舞,第4次发展成《场景:裙子和录像》。每次演出都是一次身体与裙子的对话 (MICHEL DAMES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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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个动词》是文慧的第一部现代舞作品。首先在华盛顿演出用水从头浇下,水与身体的接触与做一个洗澡的动作完全不同。图片上记录的是第二次在纽约的演出。由于剧场的地板不允许用水,就改用米,改变了物体的接触,米落地声音也不同,焕发出的身体感觉自然不同

文慧的现代舞不仅运用视觉听觉,也更强调运动触觉。对身体而言,这是最直接的挑战 (成方圆 摄)

记:“动词”是日常,当然应该不断有新内容加入,《裙子》好像每次演出也不一样。

文:开始是我买了一条新裙子,我在镜子前试,因为它特别长,我就提起来,试试,又放下去,提起来放下去,这个动作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身体又被包裹,又有从裙子里飞出去的感觉。以这个动作为起点,编了个独舞。金星让我跟现代舞团一起演出,我就跳了两次这个舞。后来金星希望我给现代舞团编个舞,我就把《裙子》发展成5个人的舞,这次我在里面加入了麦克风,加入了人声。编舞过程中越来越体会那种要飞出来的感受。用腿一打裙子,裙子“啪”的会响。

记:这个舞完全没有音乐?

文:裙子发出的这种直接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音乐。中间有一段人声,5个人都冲向放在舞台侧面的麦克风,挤着对麦克风说话,这时麦克风像一个窗口,在这个窗口前,5个人挤着往前,所以每个人讲的话通过麦克风传出来都是不完整的,每个人都在构造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又一直在被别的故事破坏着。人声和裙子的声音以及身体在裙子里的动作与挤着说话的动作都造成一种有趣的状态。

记:还有一次是面对一个大镜子,既像独舞又像双人舞。后来你加入了录像,整个演出等于从化妆间开始,录像机把你在化妆间的活动都投影在舞台银幕上,最后一段甚至冲到剧场外面,剧场里的人看到的又是录像机的投影。这是为什么?

文:我也是在尝试,在一个舞蹈中尝试空间上的转换会带出的效果。

记:同一个作品每次演出都有所变化,理由是什么?

文:以前编一个舞每次都一模一样地从头演到尾,不同的只不过是状态好一点,圈转得稳一点,腿抬得高一点。现在我这样做的舞蹈每一次都把环境条件引入,根据这些条件发现新的内容。有些是离开环境预料不到的。比如在韩国演出《裙子》时,下雨了。那场地是土地,下雨后全是泥泞。我跳的时候就不停地摔倒,这不是设计的,不是故意的。这种条件向整个舞蹈提出的要求又不一样了。环境很重要。现代舞中有一种就叫“环境舞蹈”。我曾在北京怀柔八道河乡做过一次,叫“与大地一起呼吸”。参加舞蹈的每个人在一个范围内挑一块地方,身体与现场的石头、树、水以及最后聚在一起时别人的身体动作之间的协调,由此唤起的动作是一般舞台表演中出不来的。所有不同的环境条件会给身体提供很多即兴的机会,能刺激出料想不到的动作,这样的舞蹈会给人提供更多的信息。我是专业跳舞的,我都不满足那种套路的动作,我不感动,怎么给人看。所以,我喜欢保留一个即兴的空间,提供身体创新的机会。把很多物品和录像等引入作品,也是想利用这些因素打开更多的空间,让肢体在其中寻找动作。这些因素也是对身体的挑战。

记:我知道你在准备一个舞蹈叫《生育报告》,为此你还在进行大量的采访,这和体验生活有什么分别?

文:体验生活可能是为了抽取一种典型动作吧。我采访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感性材料,不是为了提炼。为了这个舞,我从1995年就始采访,现在已采访了30多个有生育经验的女性。开始采访时范围很局限,现在逐渐采访到了很多行业的人,年龄最小的27岁,最大的93岁,还采访了助产士、生育现场。她们讲的都特别细致,对声音、色彩和光线等记忆都极个人化。每次采访都让我有真实的感动,然后让身体去诉说这种感动,腿踢到多少度是不需要的了,就像让水真的从头上浇下来一样,我就想恢复直接的原生的刺激,让身体本身的张力展示出来。 独舞裙子艺术音乐舞蹈现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