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之间:此情何堪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王安忆)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30周年,许多报刊在发起征文,还有出版社在组织写作插队落户回忆录,形成了一种庆典的气氛。每一代人都有着相对共同的集体性命运,以至产生集体性情怀,可似乎是,唯有知识青年,这通常称为“老三届”的,特别顽强地坚守自己的情怀,给这情怀注入越来越多的意义。在许多青春相继老去之时,这里的青春则在不停的追忆之中,日见新异。它们强调和扩充着浪漫、传奇和英雄性,以唤起人们的记忆。
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作《北京深秋的故事》,写的是新生代的女孩,爱上她的兄长辈,一名“老三届”的故事。女孩名叫小枫,是那种生于60年代末或者70年代初的孩子,是现代城市街道上的最流行,身穿时装,戴着“随身听”,背着小小的双肩背的包,在银行的贷款处做业务员。她有一个小男朋友马强,在驾驶学校做教练。他们已论婚嫁,到手一套新房,开始装修,就在这当口,女孩与“老三届”不期而遇。
“老三届”姓萧,都称萧哥。每个潮流,萧哥都走在风口浪尖。先是上山下乡,后是下海经商,生意做大了,再又破产了,最后,“而今迈步从头越”,一个人带几个不得意的弟兄,租一间废弃的旧仓库,干着力气活,所谓送货公司。于是,在这白领的小枫们走上大街的时候,萧哥激流勇退,成了一个落伍者。至此,“老三届”的魅力特征可说是一一完成:英雄,受难,落魄,孤独。对于小枫这样生活平静又富于幻想的女孩来说,吸引的准备已经足够了。车祸事件的发生,使萧哥的英雄特质,得到了发扬和壮大,决定性地走人小枫的视野。
这是一起意外事故,萧哥正在现场,一同相帮着送受伤老人去医院,可肇事者付了押金之后,却逃之天天,留下萧哥顶着。老人的儿女都是无赖,抓住这个机会,正好把包袱塞,给他。萧哥可怜老人,便挺身替罪,以后的麻烦可就是一大堆,永无宁日了。萧哥的行为打动了小枫的心,她感到萧哥的做法如此不同一般,钦慕由此而生。有意思的是,小枫对萧哥的欣赏并没有妨碍她积极采取行动,将萧哥从这尴尬处境中开脱出来。她想方设法寻找真正的肇事者,最后竟然成功,还事实以真相。
倘若我们要来作一番价值判断,从社会公益的立场,无疑是小枫的做法更为负责,她使真正的肇事者受到惩罚,从而约束行为,社会公民的安全才可受到保护。而萧哥的做法,虽是出于利他,在客观上却使不良行为逍遥法外,社会的危险得不到及时的警戒。虽然他也是负责,但他的责任心是狭义的,狭隘的,对责任的社会性缺乏正确认识的。当然,他以自我牺牲,守持住了他的英雄形象。小枫的行为很微妙地表示出,萧哥在审美上征服了她,但对事情本身,她却有着不同的态度。
在这部电视连续剧中,虽然让萧哥这样的古典式英雄独占鳌头,但还是较为公平地对待了年轻一代的小枫们。尽管是在平凡世俗的生活里,小枫们依然是努力地使自己脱离低级趣味,有一个细节是称得上感人的。电视台跟踪采访车祸事件,对萧哥置责,横里窜出小枫,为萧哥辩护,并自称是萧哥的女朋友。这一场景正当小男朋友马强在小枫家晚饭的时候播出,彼此都愣了。马强本能的反应是离开小枫家,走出门外。小枫追了出去,想要解释,马强就说:“我真的没什么。”虽然满心满脸都是有什么,可他却坚持说“没什么”。接下来,两人就一同出现在萧哥的破房子里,马强当头第一句话是:“萧哥,你在电视里挺帅的。”这句话其实是一个声明,声明他什么都明白,但是“真的没什么”。
在这场争夺小枫的战斗里,马强身处弱势,魅力远不及萧哥。他年龄经历与小枫相当,思想感情也与小枫相似,一切都太合适,太合理,太合乎现实,无法满足小枫的幻想。而萧哥则正相反,什么都是不合适的,违反常规的,于是就变得不那么真实了,特别合乎年轻孩子的异想天开。马强败给萧哥几乎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就在那一个电视播出的晚上,他对着萧哥说:“萧哥,你在电视里挺帅的”,这个时刻,他是占了萧哥的上风。他不行,他嫩,他没有好运气,碰到萧哥这样的倒霉事,可以施展身手,做一回英雄,他只得继续做一个小市民,可他决不庸俗,他也是高尚的。
可惜小枫没有眼力,天平一径向着萧哥倾倒。马强看到败局已定,也清楚自己是败在哪一出上,终于,同萧哥当锣面鼓地交手了。这一场交手是很有含义的,双方均有着各自的优势,不仅在于爱情,还在于人生。马强是年轻,年轻就是希望和前途;萧哥呢,有着年纪和阅历。这两点都是令对方发怵的。马强被逼到急处,终于嚷出了击中要害的一句:我要到了你这个年纪,决不会像你混得这么惨!这一句其实是极具挑战性的,可说是一针见血,揭露了萧哥英雄面目后头的落魄实质,指出他人生的失败。这失败,有意无意地,一直被一层悲剧色彩装饰着。在小枫,是幼稚和空想,在萧哥,问题则要严重一些,是虚弱,不敢面对现实。而马强,对此向来也是尊重的,被震慑住的,可在这爱情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管不顾地,道破了真相。戏到了此时也才真正好看起来,就看萧哥怎么回答。萧哥是怎么回答晚辈马强的挑战呢?他的回答很奇怪,他不是针锋相对的,比如说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未必比我混得好,诸如此类,而是过去式的。他说:你去过北大荒吗?你经历过大烟泡吗?等等。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这时,萧哥显然是输了·着。然而,编剧不知何故,却将得分判给了萧哥。马强竟然服气了,退让地说:我要生在你那个年代,也会这么做的。
说实在的,故事到此虽有些小出入,但大体还对头,算得上顺理成章,然而,再往下就不然了。编剧显然心在萧哥,硬是不让马强夺回小枫,也不让小枫觉悟。小枫找到了车祸的肇事者,又是个“老三届”,为着他的特殊理由不能责任自负。这个理由也是与理想有关的,就是造一幢大楼。他从小在贫民区长大,“安得广厦千万间”是他的梦想,眼看着大楼的规划,贷款都在落实之际,偏出了这车祸。他必须要等工程上马,才抽得开身去投案自首,否则,理想就要泡汤了。这理由听来挺荒唐的,但也可以理解。既然故事已经决定让一名理想主义者承担肇事责任,就必须为他寻找高尚的理由。小枫带着萧哥揪住了这个肇事者。开始,萧哥是拔拳相向,将此人狠揍·通。然后,就倾听他的理由,听着听着,也说起了自己的。一场仇人相见就变成了倾心相诉,两个“老三届”的这一尴尬的会面,顿时有了历史性的意义。小枫站在·旁,听着两位前辈互诉衷肠,悄悄地抽身离去,去赶赴她与马强的订婚庆典。
其实,此时此刻,小枫们批判萧哥们的理由都已经成熟了,他们完全可以从萧哥们的阴影里走出来,走他们自己的路。可是,事情偏不是这样。
下面的一个镜头很富意味。在小枫和马强举行订婚庆典的酒店大楼外面,萧哥他们正承接了清洗玻璃窗的工作。当小枫们喝酒跳舞的时候,乘着升降篮的萧哥正好升到窗前。就是那种里面可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玻璃。于是,小枫就隔着窗户看见了清洗工萧哥。本以为这层玻璃窗意喻着小枫对萧哥的重新审视,还意喻着小枫对萧哥的不可逾越的超越,英雄的帷幕是落下的时候了。不料,适得其反。透过玻璃幕幛,小枫对萧哥的钦慕竟达到了高潮。她抛下马强,奔出大楼,投向萧哥的怀抱。
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扫兴的,似乎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小枫的迷恋,只能以为是编者的一意孤行。不过,事情到此终有些扳不回局面了,结果是采取折衷。那就是让小枫谁都不爱了,既不要马强也不要萧哥。小枫三言两语地道出这一个重大抉择的理由,不免显得过于轻率了。不要萧哥,是因为他没有勇气去爱。这其实正是萧哥的成熟和清醒,晓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尽管小枫欣赏萧哥与她的差异,但在爱情的狂热上,她却勒令萧哥向她靠拢。这很难说是什么爱的理想,只不过是取我所需。因此,她对萧哥的失望也是要从自身找找原因的。不过,这理由总算还说得过去,对马强就有失公道了。她指责马强不惜以流血暴力寻求刺激,发泄失恋的痛苦。这个批评实在有违事实。众所周知,马强是为“姐姐”去与毒贩交涉,阻止他再来骚扰,当然,他又嫩了,叫毒贩扎了刀子。这甚至说得上是见义勇为,怎么也套不上寻求刺激的茬。就这样,小枫从老少两代男人中间脱身,去了神秘的南方。
“北京深秋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到底有些草草了事,好像没给个说法。萧哥坚执着英雄的立场,无论当时还是背时,只要扛着英雄的行头,就不会落伍,赢得小枫的青睐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惜小枫们只拿他作审美的享受,一旦落到实处,还是我行我素。编者似乎特别地舍不得萧哥,又拗不过事实,就给了这样一个暧昧的结局。小枫们反正是不在乎的,他们有的是希望。需要照顾的是萧哥们的感情,他们受了历史的委屈,就格外需要历史的补偿,多给一点时间,好唱一段往事给你听。其实,唱个差不多就行了,切莫等到曲不终人已散。 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