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谈录: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54)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吃尽苦中苦的人应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金庸:我这里也插一个题外话。

中国的吉林大学准备向池田先生和我颁授名誉教授的荣衔。我十分感谢他们的盛意厚爱,但因计划以后集中精力时间,写一两部历史著作和历史小说,所以希望能婉却一切对外的活动,以免分心。但我热烈希望池田先生能够接受。

您说过:您愿意与吉林大学发生联系,设法对它作一些贡献,虽不能说就此能够“赎罪”,总之是作为一个日本人的忏悔。我觉得这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很是钦佩。巴金先生在病床上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以有这样一位朋友而欢喜。

池田:过奖过奖。我曾与巴金先生谈过三次,也偶而谈及“托尔斯泰之死”的话题。巴金先生曾断言:“我不认为托尔斯泰是一个想自杀的人。”从他的毫不犹豫的语词中,我想也许太过唐突,但还是请教他,是不是因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在最可怕的苦恼中曾经想到死?”“不,一点儿也没有想起”,他的眼中闪着锐利的目光,“苦难愈多,当时唯一考虑的事是‘坚持下去,奋斗下去,以战斗来活下来’。”当然,在恶梦一样的空前的狂乱中,许多文化人就这样被吞噬了。但也可以看到面对苦恼磨难却具有坚定的铁一般的信念,宛如岩石一样的人挺立着。巴金就是突出的代表。

巴金真挚、勇敢的忏悔

金庸:巴金先生从1979年到1986年,一共写了五集《随想录》,其中颇大的篇幅,是责备自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意志不坚、骨气不够坚强,在政治压力之下,写了一些“违背良心”的检讨与批评,不合理的指控自己,也指控了朋友与其他的文艺工作者。这些自我揭露和自我批评,读来真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巴金先生骂自己这种行为可卑可耻,如此直截了当的公开自责,中国历史上完全没有先例。

池田:在《随想录》的《探索集》中有这样一段话:“不能把一切事情都推在‘四人帮’身上,我自己承认过‘四人帮’的权威,低头屈膝,甘心任他们宰割。难道我就没有责任?难道别的许多人就没有责任?”

金庸:当然,文革期间,在当局的压力下,在殴打与酷刑后,在家人受害的威胁下,更加卑屈的话都有不少人曾经写过。但巴金写《随想录》时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压力,纯粹是一个正直善良之人的真诚忏悔。相信与他一生十分佩服法国学者罗骚(译者按:内地译为“卢梭”)有相当关系。

池田:这使我想起罗骚的《忏悔录》。

金庸:我读了《随想录》之后只有更加佩服,自愧不如。——我如果处在同样的环境之下,表现不可能比他好上半点。

池田:适如您所说的,那是一种真挚的、具有勇气的忏悔。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想来看似容易,做起来却难,我接受这种看法:语言真正的意义是“正直的”忏悔。

在这里,巴金先生看准了的是自我的“内恶”、“自我的‘四人帮’”。说是看准“自我的‘四人帮’”并不太适切,而应该说是在“外在的‘四人帮’的淫威下,一时而不得不有所屈服,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承认了握有邪恶权力者的存在。那种情况不能推到别人的责任上去,而应该先追究那是“自己的问题所致”,这是十分重要的。

T.S.艾略特曾指出:“令我认为世俗的改革家或革命家之所以平庸安逸,无所作为,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那些以为可以自己作主的人们认为:世上的恶是存在于自己身外的。这种情况,因为将恶看作是全部非个性的,除了变革机构之外别无他法。或者说是恶被人具体化了,也就是说常常将恶视为只存在于别的人中间。”有外在的“恶”,同时也有内在的“恶”——若不看到这一点,一切改造世弊的革命,是不能脱离单纯的权力斗争、政权更迭的范围的。

金庸: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在报上撰写社评,还创办了《明报月刊》,揭露“文革”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我们反对江青、反对林彪、反对康生、陈伯达、柯庆施、张春桥、姚文元,反对郭沫若、反对毛泽东的错误作法。我们赞扬和支持彭德怀、邓拓、吴晗、廖沫沙、邓小平、周恩来、李先念、刘伯承、陈毅、巴金、曹禺、傅雷、老舍,支持画家黄胄、黄永玉等等。

池田:早就听说您在《明报》的论说笔锋锐利,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金庸:那决不是我比巴金更大胆、更富于正义感、观点更正确;只因为我是在香港,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后来中共的极左人士企图暗杀我时,不久周恩来就下令禁止极左人士在香港进行暴力行动了。我们在香港的文化人所以胆敢直言无忌,所以能免受政治迫害之大祸,只是较为幸运而已,决不是比身在内地的同行们更加勇敢、更加正确。应当有这点自知之明。而最后驱除邪恶、走上正道的,毕竟是内地邓小平领导下的那些人士。我们在海外的人也蒙受了福祉。

文学能“建造人的灵魂”

池田:说的也是。当时的日本,沉溺在“文革”的疯狂中的也大有人在。也有人企图以思想、哲学来粉饰已经显现出来的权力斗争,满心期待人类史上空前的文化革命的到来,不断地在空洞的理想中打转。在芸芸众生的议论中,先生您斩钉截铁地指出:“这只是权力争斗而已”,可谓一扫庸见的独具慧眼。然而,巴金先生也对“政治与文学”提出过质疑,他在给我的答覆中指出:“文学是不能脱离政治的,但是政治绝对不能取代文学,因为文学是能建造人的灵魂的。”这是在经历了“大灾难”之后的发言,认定对有关政治的事感到讨厌和不关心并非不可想像的,充满憎恶和忧愤并非咄咄怪事。然而,他上述的说话却是一个坚定的发言。我们在上面的谈话中曾说过:在中国,“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想来的确是触到了“活在文学中”的真金一般的觉悟了。

金庸:巴金谈到,他所以写文章,是“为了‘向敌人作战’”,“为了攻击那些封建落后的传统,那些妨碍人类进步、阻止弘扬人性的一切不合理制度、所有破坏爱的东西……”他经常抱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当然,他也说到:“我写作品只是为了生活,不是想成名。”

池田:真是保持着活力,精神的活力……巴金先生在访问时曾作过演讲,就说过这样的“作为作家的自画像”:“从1929年至1948年这20年中间,我写得快,也写得多。我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我的心,又觉得仿佛有什么鬼魂借我的笔为自己伸冤一样,我常常同主人公一起哭笑,又常常绝望地乱搔头发。”“‘写吧,写吧!’好像有一个声音经常在我身边叫。”“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机械地写着,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趴在桌子上,有时站起来在沙发前踱步,然后就弯弯腰,心情好了就继续写下去。”读到这段话,在我眼前好像浮现出巴金先生每天以“笔为武器”而不断苦斗的形像,那种感动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说得出来的。

金庸:巴金先生的文字中充满了激情,他说他写作的宗旨是“把心交给读者”。的确,在他所有的文章中我们都能接触到他的心,领会他丰富而充沛的感情。以古典主义的观点来看,似乎是不够含蓄,发泄过分。我自己创作,常常喜欢文静一点,清淡一点。不过我确曾为读巴金的文字而流泪,少年时是读到鸣凤的自杀、瑞玉的难产而死,最近是读到他写妻子萧珊的逝去。作者并非单纯是感情的奔泻,而是在深刻的哀伤和痛楚之中,忍住了自己的眼泪。他在写作时忍住了眼泪,我在阅读时却忍不住了。 文学巴金随想录金庸池田大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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