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画片:呼喊与细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卞智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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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西游记》和60年代的《大闹天宫》有方方面面的差异。中央电视台预计总投资3000万元以上

美国动画片称雄世界久矣,因此当一部日本自产的动画片打破本国票房纪录时,引得舆论一片哗然。《幽灵公主》花了3年时间和2000万美元,但它在公映40天内就赚到5000万美元,预计到11月会超过在日本的所有故事片中的票房纪录保持者:美国片《外星人》。这部影片取材于14世纪的日本乡村,一位通灵少女率领她的狼家庭,为保护自然而和一个采矿伐木、锻造武器的部落展开了激烈斗争。与一般生态寓言不同的是,它表现了一个悖论:人类是冷酷和暴虐的,可他们必须生存下去,如果有什么对错可言,人类生存本身可能就是错的。

这样的主题和迪斯尼动画片完全不同,迪斯尼的固定模式是大团圆结局和角色善恶分明。为此美国人对导演宫崎骏大加赞赏,《时代》周刊引证他自己的话说:“我讨厌迪斯尼电影,他们仅仅是要诱惑观众。我想让观众思考。”

但这只是宫崎骏和迪斯尼之间的差别,对于国产动画片来说,诱惑观众和让观众思考似乎还构不成一种差别,因为它们首先都是吸引观众。从1996年开始,进口动画片(几乎全部是美国和日本的)在中央电视台的播出时间已少于国产动画片,但其收视率和影响力却仍然处于绝对优势,米老鼠、唐老鸭、变型金刚、圣斗士等卡通形象所占据的恐怕远不止是电视画面,也不止是儿童的视野。而国产动画片至今没有一部精品和一个卡通形象得到普遍认可,国产动画片没有形成自己完善的风格和完备的生产机制,与从上到下的殷切呼声相比,不啻是毛毛细雨,与同时期的电视剧相比也相形见绌。问题出在哪儿?

“没那么多民族的东西,好看就行”

《大闹天宫》是一个永恒的记忆。人们很习惯地问:我们怎么再也没有那么好看、又那么中国味儿的动画片了?那是60年代,为制作这部片子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聚集了全国几乎所有的动画人才,历时4年才完成。今天,市场经济体制下的动画业分头作战,各找各的题材内容,各找各的制作公司,你靠近美国的趣味,他类似日本的风格,我来画我的传统故事,中国味儿已经串了,民族化不复存焉。

对此,独立制片人郝智强明确表示:“没那么多民族的东西,好看就行。”郝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84级动画专业(那是全国院校中第一个动画班,在此之前动画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授),他说:“动画片首先是影视,在吸引观众之前谈论什么中国味儿是不对的。”郝智强的同班同学,现任电影学院动画教研室主任的孙立军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孙说:“六七十年代中国动画片探讨民族化,追求形式美,实际上走向了一个极端。它们在艺术形式上贡献很大,但对发展至今的动画产业影响并不好。”享有国际声誉的水墨动画片《蝌蚪找妈妈》在传统造型艺术上已臻极境,但问题是,以水墨画进行造型设计的话,有多少故事可以入画?《大闹天宫》中孙悟空的形象因借鉴京剧脸谱而大放光彩,却也因此缺乏了立体感——记得孙悟空在歪头时头不是圆的。关键在于,当民族化和形式美占据要位时,美术风格便决定了影片风格,而电影手段却受到长期忽视;不能以情节、动作、对白、节奏来吸引人,成为今天国产动画片的致命缺点。

当问及动画片的民族化问题时,中央电视台动画部主任梁小涛认为:“民族化具体到每个时代是不同的,这是因为其中必然要包含其他民族的东西。国产动画片不是不要谈民族化,但要吸收外边的精华。动画片作为影视首先要遵循影视规律,这是目前最需要从美国和日本动画片中吸取和借鉴的。”

事实上,美国动画片和日本动画片截然不同,任意拿出一段你都可以分辨出国别来,恐怕这才是动画片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化。区别它们的并不是卡通形象:宫崎骏的男女主人公常常长着棕色而非黑色头发,而美国动画片中的许许多多动物又怎么分国别呢?《时代》周刊所说的大团圆结局和善恶分明也不是一种区分标准:宫崎骏是日本最负盛名的动画片导演,他以前的几部巨作像《龙猫》、《风之谷》、《空中之城》,又何尝每部都“要观众思考”呢?它们之间的区别恰恰是完全建立在电影本体上,比如(相对来说)日本动画片重对白,而美国动画片重表演;日本动画片重镜头运用,像宫崎骏的电影中推拉摇移升降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是把一个真人实景的大故事片完全画下来,而迪斯尼则重动作,舞台化要浓一些。对此,孙立军的体会可能比任何人都强烈,“有一次《玩具总动员》的导演来电影学院讲课。他是从迪斯尼跳槽出来的,他说跳槽的原因是因为觉得迪斯尼过于强调动作,不强调表情。我吃了一惊,迪斯尼的表情多丰富啊,但下来以后我认真去看《玩具总动员》,发现的确比迪斯尼片子要升华了一步,那些玩具的表情已不仅是表情,而是一种节奏。”另一件事:孙立军在参观斯皮尔伯格的动画工作室时看到一张像心电图一样的“情绪谱”,在第几个镜头时要给观众点小刺激,在多少分钟时要来个低潮或高潮都清楚标明,所有的工作人员便按它去执行任务。孙说:“人家的动画片已做到这样,而我们却在考虑眼睛眨不眨的问题,怎么来比?!”

记者采访到的几位圈内行家无一不认为,搞好动画片应该首先掌握好影视本体,然后才谈得上发挥特色,这样一个根本的观念不树立起来,国产动画片是没法“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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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内将播映的52集动画片《小糊涂神》定位在幽默和轻松

“为儿童创作,却没为儿童着想”

越来越多的成年人正成为动画片的观众,他们被《猫和老鼠》逗得前仰后合,被《狮子王》感染得心旷神怡,在东京,排队观看《幽灵公主》的成年人几乎和儿童一样多。动画片的成人化似乎成了一个话题,中国动画片为什么不吸引成人?

中央电视台动画部主任梁小涛认为有必要澄清这个问题:“不存在成人化的概念,儿童化做好了成人自然就会去看。事实上我们的动画片恰恰是儿童化不够,说是为儿童创作,却没为儿童着想,很多时候是以成人的方式去做孩子,结果儿童不爱看,成人则觉得那是低智商的东西。”

国外有的动画公司对动画片内容有明确的规定,梁小涛举美国迪克公司为例,“除非必须,不得出现暴力画面;除非必须,不得出现反面的成人角色;除非必须,不得使用与儿童不相适应的语言……”在这样的基础上去揣摩儿童心理,激发想象力,启发思维能力,开阔视野,是国内动画片制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

成年人喜欢看动画片也许的确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优秀的动画片简单、轻松,但绝不肤浅幼稚,从更深的层次上,动画片可能代表着人类永恒的梦想和一个民族的精神意志。米老鼠一开始(30年代)就是一只聪明、快乐、天真、淘气、喜欢破坏、但心地善良而勇敢的老鼠,唐老鸭则是一只暴躁、乖僻、运道不佳、对自己笨拙所遭致的不幸常大发脾气的鸭子,这种典型性格肯定不仅是儿童化或者成人化的问题。当罗斯福颁行“新政”的时候,迪斯尼拍摄了一部名叫《3只小猪》的动画片,描写懒惰的小猪被狼吃掉,而勤劳的小猪由于盖了砖石房屋而幸免于难。片中那首动人的歌曲:“谁怕那只大恶狼?不是我们!不是我们!”对当时的美国来说,意味着对经济危机的挑战。

今年5月,《中国青年报》针对国产动画片《孙悟空——小猴子的故事》收视情况的一份社会调查表明:在请观众对孙悟空的性格作出设想时,42.9%的成年人认为最好接近孩子的正常性格,而认为孙悟空应该富于斗争性的不再是绝对多数(31.6%)。从60年代的《大闹天宫》到90年代的《孙悟空》、《西游记》(中央电视台正在制作),孙悟空形象的演变可能是对社会文化背景的最好注脚。

“只有鱼身,没有鱼头和鱼尾”

制片人郝智强说:“动画片是一个产业,如果把它比作一条鱼的话,前期策划和创作是鱼头,动画制作是鱼身,市场——利润实现和再投资就是鱼尾。中国动画业可以说是只有鱼身,没有鱼头和鱼尾。”

国内的动画制作公司已经很多,而且制作水准并不低,它们甚至还为国外公司制作大量动画片,有的制作公司则相当于国外动画片的加工作坊。可是动画制作在3个环节中似乎是最次要的,鱼身自己不能游动,是鱼头和鱼尾限制了中国动画业。

梁小涛表示,缺乏优秀的动画片剧本和动画片导演是最大的问题。片子不够好,播映费就低,更重要的是难以开发附载产品——与动画形象相关的玩具、画册、文具、服装等等。这样再投资成了问题,资金短缺继续影响片子质量,恶性循环,难以上路。中央电视台总投资3000万元制作《西游记》正是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冲进国际市场,赚得播映费,并开发附载产品。而且,《西游记》的主创人员全部在40岁以下,如果他们取得成功,标志着国产动画片的创作人才同六七十年代接上了档。

动画片投入大,周期长,回报慢,但同时它的回报范围广,时间长,利润巨大。美、日动画片所带来的滚滚金元并非不吸引国内的投资者,只是多数还在犹疑徘徊。青岛海尔集团斥巨资拍摄106集的动画片《海尔兄弟》(已播出50集),尽管直接的利润回报并不明显,隐形利润却很大。据担任《海》片制作的北京红叶广告公司副总经理陈宁介绍,海尔集团每天要收到上千封的观众来信。对这种带有广告味道的动画片(主人公即海尔电器上的二小童),梁小涛表示欢迎,它开了民间投资大型动画片的先河。

多方面的投资将为动画业带来希望。郝智强表示自己很愿意做一个“鱼头”公司,只是苦于以前的投资微薄,根本没有钱用来搞前期调研和策划。在鱼尾部分,梁小涛表示已有企业愿意恰谈动画片附载产品的开发事项。

无论对国产动画片怀有多大的忧虑,几位动画业人士都表示,三四年内,国产动画片必然振兴。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心都只是一种呼喊,市场观念和动画片本体观念的确立,可能才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图片由中央电视台动画部提供) 大闹天宫儿童动画片动画孙悟空中央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