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在我们的时代

作者:李昕

(文 / 李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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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家宣布戴妃怀孕的消息时,她睡着了(1982)

被有人形容为“半童话,半肥皂剧,半莎士比亚悲剧”的戴安娜王妃的一生,在一次可怕的车祸中结束,而一个映射着她所处时代的五光十色的传奇则在一片悼念的花海中茁壮生长。命定般地,她成为界定时代的人物——在她的故事中,我们填入我们自己的梦幻、憧憬、愤怒、悲伤。传奇,往往就是这样诞生的。然而也像所有传奇一样,这个传奇中,角色不止一个。随便我们怎么说,她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自己。现在,它更成为整个世界的想象与言说的载体。

她成了“我们”,而不是“他们”

没有什么比英国王室——当我们说“王室”的时候,不光是指女王和她的一家,更包括其宫廷顾问,指的是它作为一种制度的存在——当年对王妃的选择更能说明它与时代的脱节了。他们——这中间不少是腐朽的老男人——对查尔斯在婚姻意识上的教育从来是:作为未来的国王,随便你在结婚前怎么接触女人,至于娶妻子——你要找一个天真纯洁(即顺从无知)的女子,她的职责是为王室传宗接代,母仪天下。事实上,当查尔斯王子因卡米拉而失恋,给最亲近的长辈蒙巴托勋爵写信倾吐时,蒙就是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诫他的。19岁的戴安娜,不折不扣是一个够条件的妃子:出身延续500年之久、英国最古老贵族之一的斯宾塞世家(就这样还是“平民嫁入王室”),容貌美丽,性情羞怯,教育肤浅,看上去很容易摆布……”这些他们都看得不错,可是有一点他们忘了——或者他们根本不理解——这位未来的王妃是位读遍芭芭拉·卡特蓝浪漫小说,生长在披头士风靡天下时代的现代少女;更要命的是,这位现代少女可能还是位“问题少女”——对6岁时父母失婚,母亲弃她而去的童年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声称童年经历家庭的破碎造成了她“什么也解救不了的孤独感”。如果让心理学家分析——看心理医生是戴安娜的几大要事之一——这类人,如果他们又正好天性敏感,或许对于情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高,也更缺乏安全感;他们需要更多的呵护,需要别人的注意和理解。起码,在戴妃的身上,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英国宫廷哪里懂得这许多现代人的麻烦事?就连她自己也还不懂得她自己,像每一个怀春少女一样,她被“王妃”的光环迷醉,被王子公主的亘古童话吸引——而查尔斯王子生长的王室之家,用现代人的观点看,也是一个“问题家庭”:查尔斯被保姆带大,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他自己也是一个更多需要别人关爱的人。两个这样的人凑到一起,而且是过一种显微镜下的生活……

现代“问题少女”遇上老古董王室,不出问题才怪了。然而更出于王室想象力之外的,恐怕还是这个少女会成长为一个国际明星,一个流行偶像,一个全世界最著名的女人。她与王室的矛盾越来越大,公开宣战的过程中,不管她对还是错,她赢得了大众——甚至她越承认自己的缺点,越受大众同情。为什么?因为她代表了权力制度下的牺牲品,她的作风显示了一种对她的阶级的背叛,这使她成了“我们”,而不是“他们”。

她的失败正是女人最普遍的恶梦

再也没有什么比戴安娜在广大女人中间获得的青睐更荒诞的事情了。“昨天我与一群女心理分析医师见面时提到我正写一篇关于戴安娜的文章,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的同事们不间断地谈论戴安娜一生的各个方面,列数她的长处和弱点,她的梦想和成就,等等等等。这些人每月定期见面已有数年了,这是第一次我们分享对于一个我们以为我们知道的人的如此之多的深入见解。”《纽约时报》上一个专栏作者说。

事实上,戴安娜的生活离大多数现代女人的生活要多远有多远,即使是流行明星和显贵后代也不可同日而语。没有多少人像她那样生于贵族之家,年纪轻轻就继承了一笔遗产:更没有谁像她那样16岁上遇到一个王子,20岁就嫁人,与我们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爱情与婚姻过程毫不相同;她美貌夺目,身材一流,身上的名贵时装一套又一套,这样少见的结合使她成为全世界摄像机镜头的宠儿和追逐对像,跟多数女人的生活绝对南辕北辙;就算她婚姻失败,也是全世界离婚补偿费最高的女人,哪里有真实生活中带两个孩子的单身母亲的艰难?按说,她应该是女人妒忌和反感的对象,怎么却赢得了女人们一致的同情和认同?除了她华贵外表之下不摆架子,易与人沟通之外,作为公众人物,她还承认自己有各种各样的普通人的问题,她的失败正是女人最普遍的恶梦。而女人对情感的要求,爱的寻找,又是婚姻中没有丈夫的爱,又遭男友背叛,她的故事中具有所有女人的共同理想,又具有所有女人都担忧的结局。

在大多数女人眼里,戴安娜代表了一种牺牲者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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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是虚构人物,戴安娜是什么?

如果不是电视、印刷品,我们不会知道戴安娜的这许多。因为媒体,一个我们并不认识的人,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亲友般的存在,成为分享私人情感的一个载体。媒体造就了我们想象中的生活群落,同时反映我们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

媒体自由已导致它长成了失控的巨兽,名人文化到了让人恶心厌倦的程度,名气的光焰把人捧上天,也把人融化。戴安娜被认为跟玛丽莲·梦露一样,是其自己的明星光焰的牺牲品。戴安娜的悲剧是,她希望她能控制媒体,却被媒体,尤其是花边小报吞食。

《纽约时报》一篇专栏文章说,上个世纪,这种角色是连载小说中的人物,当年人们关心德伯家的苔丝的命运就像今天人们关心戴安娜的命运。可是苔丝是虚构人物,戴安娜是什么?

浸透美国文化的欧洲王妃

没有什么比艾尔顿·约翰(EltonJohn)在戴安娜的葬礼上演唱《风中之烛》更恰当了。艾尔顿·约翰与戴安娜因参与共同的慈善活动而结成好友,就在不久前,两人出席时装师范思哲的葬礼,坐在一起,艾尔顿·约翰哭作一团时,戴妃拍背抚慰之的镜头还让人记忆犹新。不仅如此,戴安娜是众所周知的流行音乐迷,《风中之烛》是她生前最爱的一首艾尔顿·约翰的老歌。这首歌咏叹早逝的青春,原是70年代写给同是在36岁去世的,同样引起大众无限想象的传奇女子玛丽莲·梦露。艾尔顿·约翰受邀在葬礼上演唱后,重新填写了献给戴妃的新词:“……你现在归于天堂,星辰排列着你的名字。而在我眼中,你活出的生命像是风中的蜡烛,当稠雨来临,绝不随口落而消逝。……再见,英国玫瑰,那不见你灵魂的失落之地,你永不知道,人们对你悲悯之心的怀念。”据报道,正是在艾尔顿·约翰的歌声中,在“你的蜡炬虽然早已成灰,你的传奇却永远长存……没有任何辞句可以表达,多年来你带给我们的欢乐”的辞句中,两位王子终于无法保持在众人面前做出的镇定坚强,黯然而泣下。

在戴安娜的葬礼上同时以古典女高音演唱《安魂曲》和流行歌星演唱通俗歌曲,正是对戴安娜的王室身分与流行偶像角色的无可替代的融合。一首向美国流行文化偶像致意的旧歌,不费功夫就变成了像是为戴安娜度身定做的新曲,因为戴安娜本人,正是这种文化的产物——1985年,因与出席LiveAid举办的最大规模的流行乐募捐音乐会,被人封为流行文化王妃(popprincess)。在青春早逝的悲剧中,也注定加入了流行偶像的行列——猫王普莱斯利,玛丽莲·梦露,肯尼迪……

都是美国人。事实上,戴安娜正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美国文化的无所不在的印迹。她的作风是美国式的,她在美国——这个流行文化的故乡,盛产偶像的大本营——的受欢迎程度,比她在自己的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戴安娜对美国的向往和热爱,也无时无刻不反映在她的言行之中,无论是慈善晚会还是微服度假,她频频的美国之行都引人注目,双方欢喜。她喜欢美国的乐观、选择、外向,她考虑搬到美国居住,她希望威廉王子能像小约翰·肯尼迪那样在众目睽睽下的成长应对有方……

当年,好莱坞影星格雷丝·凯丽嫁入摩纳哥王室,让美国人心花怒放——我们普通人家的女儿、好莱坞电影明星成为欧州最古老王室之一的王妃!现在,风向早已逆转,戴安娜王妃的故事是反其道而行之:她第一次到美国访问,在白宫晚宴上最想跟尊特·拉华塔(70年代的最炙手可热的歌舞片巨星)跳舞,于是有了那一舞,也有了那件因此而价值高升的舞衣。这次,是欧洲的王妃“追”美国的星,而且,最后,她自己成了美国式的明星。

“追星族”时代必有的偶像

民意调查显示,戴安娜除了个人魅力之外,受欢迎占第一位的,是她的慈善活动,其次是她的平易近人。戴安娜不仅获得人们的注目与同情,还引起了某种尊敬与钦佩的,是她在个人的迷失与痛苦经验中走出来,在慈善事业中找到自我实现。她成了同情心与悲悯情怀的象征。这是一个需要温情的时代,戴安娜不是特雷莎修女,但她更能让人认同。特雷莎修女太崇高了,而戴安娜却谁都可以批评,而且她越是时髦,越衬托出她平凡一面的魅力,她越有缺点,越让我们觉得跟我们近乎,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个不需要英雄,却到处是“追星族”的时代必有的偶像。 戴安娜王妃艾尔顿·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