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谈录: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48)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在这次对话下半部中,金庸和池田高度评价了大仲马的作品,认为其中所触及的“生命脉动”’是现代文学中罕见的。两人期待当代文学有一次“生命的复苏”,这也应是“文学的复兴”。金庸更指出自己的作品深受大仲马影响
池田:今年6月11日,在原子弹投放地广岛的“中国和平纪念墓地公园”里树立了“世界和平祈愿之碑”。你亲笔为之题书这个碑铭,我从心里表示十分的感谢。
金庸:别这样说,我是以真诚的“和平之心”来认真书写的。只可惜我的书法不佳,欠缺功力。
池田:您太谦了。在日本,对于传递原子弹的贻害和战争的悲惨的意识已渐渐淡薄了,而对于这种倾向能如烈火般愤怒的人也愈来愈少了。然而,您却一丝不苟地书写这个碑铭,这是燃起对和平的热情,也成为一种新的象征。
金庸:访问日本时,听您谈起当年创价学会第一任会长牧口先生如何因反对日本军阀的侵略战争而被捕,后来死于狱中的往事,又听您说到第二任会长户田先生继承牧口先生遗志而继续奋斗的悲壮事迹,大为敬仰。您坚持正义,致志于维护世界和平,正是接过二位先辈的正义之棒,令我衷心敬佩。
池田:多谢您的鼓励,我确实要接过牧口先生、户田先生交下的“棒”,然后再把这支“棒”传给年轻一代,与您的对谈,其中也有一种“留给青年人”的意义。
金庸
《基度山恩仇记》的魅力
金庸:我也有相同的心情。
池田:那么,我们继续交谈文学的话题吧!今次就来淡淡与您同样喜读的书——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您看如何?此书在日本的译名为《岩窟王》。
金庸:好,《基度山恩仇记》是我最喜爱的小说之一。
池田:关于这部作品,我们首次在香港见面时就曾谈过,且谈得十分对劲。我的恩师在谈到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爱德蒙·邓蒂斯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之所以在社交界取得成功,并非由于财力和智慧,而是因为有“信用”。对于恩师的这个见解,您曾评价说户田先生所言十分正确,我作为他的弟子,当然感到高兴。
金庸:以此书作为话题时,并不只因为池田先生抱有同感,是以追踪令师户田先生怎样去读解此书作为契机的,我认为这是真正寓有深意的。
池田:《基度山恩仇记》之所以为现代的人们所喜爱,理由有各种各样吧。
例如时代背景,以19世纪初,亦即从王政复古到拿破仑复出的百日政权——这个法国的动荡时代作为背景。邓蒂斯的人物性格,另外对于当时的贵族阶级的生活予以精心的描写……这些都是值得指出的特点。
金庸:您认为此书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池田:怎么说好呢?我想该是情节的展开吧!处于幸福颠峰的爱德蒙·邓蒂斯的命运,却因受到妒忌他的朋友的陷害而跌入地狱的深层。这个急转直下的转折,还有在狱中与法利亚神父的相遇。受了良好教养的邓蒂斯萌起复仇的念头越狱,且为之奋斗与忍耐了14年。然后以“基度山伯爵”的名字踏入巴黎的社交界,以从法利亚神父继承的秘密与智慧为本钱,开始对那些叛变者穷追猛打。
金庸:全书环环相扣,令人想一究结果而紧紧跟随。
池田:而且,在重要之处,人生贵重的经验和智慧就如闪耀的星星一样迸发出光芒。这部作品不只是单纯的娱乐作品,而是放射着雄壮的世界文学的不朽之光,有着千变万化的情节性。
金庸:3年前,我和妻子及几位法国友人同游马赛,有一位法国朋友是马赛市的海上消防队队长,他带我们各处游览。与马赛隔海相望的伊夫岛(邓蒂斯被囚的监狱所在地)自然是我注目神往的重要景点。那位朋友说,由于大仲马这部小说,伊夫岛成为热门的旅游点,许多游客慕名远道而来参观。其实历史上未必真有邓蒂斯其人。被囚于该岛之事更属子虚乌有。(笑)(金庸按:本书主角Dantēs依法语音应读作唐丹,但日译本已译作邓蒂斯,本文即随其旧。)
池田:我也访问过马赛(1981年),也曾眺望过伊夫岛。当时我就想过,那岛离陆地甚远,邓蒂斯等莫非是游泳健将,可以轻而易举泅水过来?远望法国南部沐浴着耀眼的阳光,在灰蓝色的大海中漂浮的白色小岛,却使我想起恩师在狱中苦斗的情景。
由于小说一纸风行,以小说作为舞台的地方马上成为名胜,这事是常有的啊!
金庸: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在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写女主角黄蓉和她父亲黄药师住于桃花岛,那是舟山群岛之东的一个小岛。由于小说和电视的广为传播,桃花岛也大为著名而成为旅游点。当地的镇长和镇领导人要我题字,表示这确是东邪黄药师的旧居(笑)。他们还在小山上建了一个小亭子,根据小说而称之为“试剑亭”(笑)。新购一艘轮船接送游客,命名曰“金庸号”。
池田:这是从受欢迎的作家身上抽“名人税”吧!(笑)
金庸:我对他们的好意很是感谢!小说的虚构是真是假无伤大雅。读者们如信以为真,多有一番想象,便多一份情趣。世上许多所谓“名胜古迹”,恐怕倒是牵强附会的为多。例如杭州西湖上的“断桥”,一般人都信是当年白娘子和丈夫许仙相会之处,其实白蛇精爱上凡人的故事,纯粹是神话。
池田:在日本,譬如山本周五郎的《只剩下枞树》等,也许也是这样的例子吧!因为NHK的电视剧改编了这部小说播映,作为故事舞台的仙台一下子大大出名,这里那里“名胜之地”大增(笑)。也许要稍加离题,从宗教的层面来看,去访所谓“名胜古迹”不太具有意义,离开现实生活的地方而去追寻哪里才是圣地或神秘的灵地,这并非普遍的信仰应有的态度。我曾同国际宗教社会学会前会长、牛津大学的威尔逊博士对谈过,博士曾这样说过:信仰是可以克服视特定的场所为神圣的地域或主义的象征。寺院建筑与本来的宗教心和精神相比,后者并不重要。牧口先生在他年轻时所撰《人生地理学》中也曾警策地指出:“成熟的人民,不必非参诣宗教的起源地及其他的灵地不可,只要有内心的信仰,可以满足其宗教心。”我亦认同这种说法。
金庸:我颇有同感。大仲马的小说有好几百部,极大多数是别人所写,其中一部分是旁人冒名,一部分是大仲马为了还债,雇了无聊文人粗制滥造,一部又一部地写出来的(笑)。
池田:被他的敌人攻击为“小说制造工厂的厂长。”(笑)
金庸:因此水准甚低,结构松懈,人物描写低劣,我上了当读过的着实不少。(笑)真正是他自撰的自然精彩,包括《三剑客》三部曲、《基度山恩仇记》、《黑色郁金香》、《玛格烈王后》等,寥寥几部而已。
池田:遗憾的是,《黑色郁金香》、《玛格烈王后》等在日本并不知名,这是一些什么故事呢?
金庸:《玛格烈王后》描写法王查理九世的母亲在一本讲猎鹰的书的书页上下毒,想毒死女婿亨利四世,不料此书由她的儿子查理九世先看,结果毒死了自己儿子。
池田:原来如此,中国也有同样的故事吗?
金庸:据说中国也有,明朝大文人王世贞为报父仇,写了一部精彩的艳情小说《金瓶梅》,每一页书上均浸以毒药,辗转送给宰相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严世蕃一阅之下,就此着迷,有几页书连在一起,分不开,他用手指蘸了唾液翻揭,就此中毒。然而毒性不烈,毒他不死,却损坏了脑子。严世蕃本是父亲的智囊,又善写向上帝祷告的道教文书《青词》,严嵩以此得到嘉靖皇帝的宠爱和信任。严世蕃智力衰退之后,严嵩落台,严世蕃也入狱而死。
池田:实际上真有这么回事吗?
金庸:这个传说很靠不住,据考证,《金瓶梅》并非王世贞所作;这只是表示在书页上下毒用以对付热心的读者,东西方都有人想到了。
池田:自古以来,所谓“毒药”都是具有诱人向恶的魔力的,《基度山恩仇记》中,作为复仇对手的威尔福尔法官夫人出场以降,毒杀的话题也随之出现。
有点令人恐惧的是,西洋传说中有所谓“布尔吉亚的毒药”,围绕毒药的故事似乎很多。十年前左右,以中世纪的基督教修道院为舞台背景的小说《蔷薇的名字》曾成为畅销书,也搬上银幕,里面也有“在书页上涂毒”这样的诡计。
金庸:大仲马的《黑色郁金香》描写荷兰人为郁金香花着迷,一对青年情侣培植出黑色的花种,大受欢迎,可是有人巧取豪夺,引出种种惊险故事。
法利亚神父的“哲人风貌”
池田:在大仲马的作品系列中,《基度山恩仇记》应是写得最好的吧?
金庸:《基度山恩仇记》的最大魅力,确如先生您所说,主要在于它的情节引人入胜,往往在意料之外,但细思之却又在情理之中。我写成小说《连城诀》后,忽然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基度山恩仇记》也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当时故意抄袭是不至于的,但多多少少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
池田:先生是被称为“东方的大仲马”的文豪。果然也与大仲马的许多思路不谋而合呢!
金庸:岂敢岂敢。(笑)若要避开其近似处本来也不为难,但全书已经写好,再作重大修改未免辛苦,何况丁典的爱情既高尚又深刻,自具风格,非《基度山恩仇记》的法利亚神父所能有;即使在我自己所写的各个爱情故事中,丁典与凌霜华的情史,两人的性格,也都是卓荦不凡,算是第一流的。要舍弃这段情节实在可惜。
池田:《连城诀》的日译本一旦问世,我想将它与《基度山恩仇记》比较来读,法利亚神父的身上有“哲人风貌”啊!例如,他对邓蒂斯曾说过下面的一段话:
“世上有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这两种人。记忆产生知识渊博,而学者制造的则是哲学。”
再者,这种“哲人风貌”是以深厚的学识所支持的,他还这样说道:“人间的学问是有限的,我教给你数学、物理学、历史,然后教你我懂的三种四种现代语文,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从我的脑袋移到你的脑袋中去,有二年时间我看也就够了。”
“我所知的全部就是这些。”这句话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知识人吧!也因为是大学问家,才可以判断该知或不必知的。
金庸:真是意味深长的话啊!
池田:说到法利亚神父的这些话,不由得想起以前我的恩师他常常说到:“请你们举出自己最拿手的学问来,如果给我3个月的充裕时间,不管什么学问,我一定不输给你们。”由此可知,恩师是位真正有学问的人。
金庸:您拿我和大仲马相比是不敢当的,他的精彩之处我远远不及。不过我们二人的小说的风格很相近。各拿最好的5部小说来打分平均地比较,大仲马当高我数倍;如各拿15部来平均比较,我自夸或可略微占先。(笑)前面我们讲过,因为他的佳作太少而劣作太多且极差(许多是庸手代作),拉低了佳作的平均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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