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格林威治村

（文 / 娜斯）

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在今年春天去世了。却因此让人想起了纽约格林威治村的“费加罗咖啡”——这个垮掉派们曾经像自己的家一样进进出出的地方。报上说，费加罗咖啡今夏庆祝50周年，骚人远矣，惟咖啡尚存，在卡布其诺的芳香里，有怀旧之心不请自来。

费加罗咖啡是格林威治西村诸多的咖啡屋、酒吧、小饭馆中的一个，波西米亚生活方式的老窝，东岸垮掉派文化的摇篮。现任老板Fishbein先生要乘机做文章，自然是做旧日的文章，因为西村的波西米亚们已经老去的老去，仙逝的仙逝，房价的飞涨，也早已把新生力量赶到了东村。费加罗是当年反叛艺术家香烟缭绕，穿黑衣，手捧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存在主义的地方；是有人在柜台后打工，又在桌面上创作的地方；是星期天晚上有诗朗诵的地方。然而除了墙上的旧照片，现在这一切已经不见了。喝完一杯咖啡后，你也没法像当年那样，可以得到免费的添加。你更多见到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打听着杰克克鲁萨克是不是在这里写下的垮掉派经典《在路上》——尽管答案不是，他们仍心满意足。起码这是杰克克鲁萨克流连之所，或者还没成名时的鲍伯迪伦——直到老板拒绝再让他混吃混喝。或者画刁钻古怪的超现实画的西班牙画家达利，这里也是他每来纽约的必经之处。

格林威治村，美国反主流文化的大本营，自上个世纪末起艺术家、激进分子、反叛者称为家的地方。他们来自美国各地，背弃了小城镇和郊区的宁静传统生活方式，寻求一种他们称之为自由的生活。仿效巴黎左岸拉丁区，这里是美国各种激进思想和文艺潮流的发生地。亨利·詹姆斯，艾伦·波，尤金·奥尼尔……都在这里写下他们的名著；摇滚民歌手鲍伯迪伦在这里唱出60年代的反叛之声：“像一块滚石”；先后演《教父》的影坛实力派明星罗伯特·德尼罗和艾尔·帕西诺也都是在这里的小剧场卧薪尝胆，初试啼声。在社会思想上，格林威治村也无时不反映着美国社会的发展变革。从上个世纪的妇女争取选举权，到本世纪60年代的反战，7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同性恋争取权益运动，格林威治村都是波涛汹涌。

格林威治村的标准风景从窄小的街道，到人群不断的华盛顿广场，从亲密情调的咖啡屋、酒吧，到卖古怪物品的小店，从小型书店，到价钱便宜的小餐馆，从摇滚乐吧，到爵士俱乐部。然而，基本上，垮掉派们进出过往的60年代，已是格林威治西村波西米亚生活方式的最后一波。80年代，村中房价飞涨，是里根时代的反映之一，也使年轻人和先锋文化移往东村。60年代的摇滚乐名剧《毛发》是在西村首演后被搬往上城百老汇剧场，90年代，又一出下城的音乐剧被搬往上城，不过这回是来自东村。《房租》（Rent）一剧将普契尼的经典歌剧《波西米亚人》改编成反映90年代东村新波西米亚文化的摇滚剧，一群以跳舞、唱歌、写作为业的年轻人挣扎生存的故事。原剧《冰凉的小手》女主角咪咪现在是正在艰苦奋斗的黑人舞蹈演员，普契尼时代的肺病成了如今的爱滋。真正悲剧的是，此剧31岁的作曲兼编导拉森却于此剧首演之时心脏病发作去世。

有人感叹，今日的西村与昨日相比，大有迪斯尼化了的味道，到处是对另类生活无力尝试又充满好奇的中产阶级游客。不论怎样，西村仍然引人入胜。音乐场景——爵士和摇滚——仍是格林威治西村不可或缺的因素。每晚，CBGB，TheContinental，theParamidClub挤满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和年轻的人群，而SweelBazil．TheBlueNote．TheVil-lageVanguard则是长盛不衰，已成经典的爵士俱乐部，闹的有，静的也有。这里的旧书店、旧唱片店、旧衣饰店仍让人享受小而亲切的旧日风格，是村中的另一著名特色。更有Angelica．FilmForum，CinemaVillage等小影院专放艺术电影、外国电影、老电影回顾，是除了校园影院之外，在美国能看到非好莱坞电影最集中的地方。

格林威治村是巴黎左岸的美国翻版，所以咖啡屋自然也是它不可缺少的传统所在。在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咖啡、茶、饮料，也有简单的饭菜和各式蛋糕，供那些想长坐——或聊天，或读书看报——的顾客享用。像酒吧一样，它们得有自己的风格、气氛和魅力，否则就不可能长存。看看它们的名字，就会知道它们与文化生活的关系：除了上面提到的费加罗之外，还有什么但丁咖啡，毕加索咖啡，维瓦尔第咖啡等等，因为它们开头都是19世纪意大利人经营，所以很多是意大利情调的名字和风味。

记得第一次到纽约，我就和朋友跑到西村的街心公园华盛顿广场。在夏天这里格外热闹非凡。耍杂耍的，弹吉它的，溜旱冰的，或者什么也不干，光看看热闹的……永远把它填得熙熙攘攘。想想这里的人，很多是逃离平静的郊区和小镇生活而来，因为我在美国的郊区和小镇也呆过了不少时间，所以也颇能体会这种选择的意味。郊区生活是美国中产阶级生活的主流，安宁、舒适、保守，以家庭为中心。然而如果你不喜欢，它也可以说是单调、同一、狭隘。格林威治村代表着与此相反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是美国的反文化。

在远方看一个国家的文化，容易把它笼统而言。如果能再进一步，我们应该看到各种文化潮流的相生相长与相斥，是它们的辩证互动，构成一个社会的存在与发展。谈美国种种，我们必须把它们放在一个互动的上下文里去谈，否则没有意义。记得在中国时读《二十二条军规》，只觉得它很美国，在美国的中西部和纽约都呆过了，方知它还很犹太，很康尼岛（ConeyIsland，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约瑟夫海勒出生的地方）。

格林威治村让我想起的还有，一个社会中不怕两种完全矛盾的东西并行存在，怕的是因为有矛盾，就有一方必须不能存在。能够容纳矛盾，避免它们的摧毁性力量，使之交互作用，成为发展动力的社会，才是最有活力和前途的。一个只有单一价值观的社会，不能宽容的社会，就像有同样倾向的个人一样，不但无聊，而且反而真正自毁。 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