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你的早餐

（文 / 娜斯）

刚到美国，认识我的一对夫妇正搬家往别处，四处送人带不走的家用品，所以我还没找到住处，已经有了两箱厨具，一张床，一盏灯，一只衣柜，等等。找到房子之后，虽然四壁白墙，生活必需品全有了。

我的房友是一学中文的美国女生，中文名罗兰。她那时刚从中国的哈尔滨回来，异国风情堆满房间。假壁炉上挂“无为”二大字，又一面墙上有“难得糊涂”。

房子是楼下一厅一厨房，楼上两卧室。罗兰跟我说，地下室也要租出去，那样会降低我们各自分担的房租。我跟她去看了地下室，吓了一跳。那里有锅炉，管道，地是泥砖，连水泥也没有。房东只用木板隔了隔，在锅炉旁安了个马桶，在门外另一角修了个淋浴。淋浴旁是洗衣机、烘干机和一个暗房。

过了两天，罗兰不但找来一个，而且是两个，房客是两个从外地来上学的美国男生。他们兴冲冲的，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租了：本来一人住是每月90美元，他们两人分，就成了每人45块。

他们将一块大地毯往地上一扔，两人的床垫各占锅炉的两方，挂起大布遮住管道和锅炉，基本生存环境就大功告成，其他就都是美学层次上的需要了。尽管他们一看就很穷，一台质量很好的音响却是走到哪跟到哪的样子，唱片、CD也不止一箱，音乐海报也马上上墙。男生之一是个刚过20岁的英语系本科生丹，一心向往写作的文学青年，未脱反叛期，处处要玩酷。我见其正读加缪，说了句：“嘿，我这有本中文的加缪呢。”他顿时跟我知音起来。

早晨起来吃早餐，丹正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阳光里抽烟看书，抽的是骆驼牌(Camel)，看的是加缪(Camus)的《反叛者》。他曾说，之所以要抽烟，是因为他爸爸整天叫他不要抽烟，他呢，是反叛者。这天我跟他打个招呼，随口问：“早餐吃过了？”他开玩笑地朝我挥挥手：“Camel和Camus是我的早餐。”

虽然我觉得我已经过了这么需要显酷的阶段，这小孩苍白的脸和带洞牛仔裤还是挺让我触动。在万物茁壮的美国，吃空气过活毕竟不那么容易。可是这两个住地下锅炉间的男生真的不大吃饭。他们喝啤酒，吃奶酪，玉米片，牛奶面包，都是最便宜基本的东西，精致美味谈不上，吃了茁壮还是能保证的。

一提唱片，丹的眼睛就放了光。他独钟的乐队是来自澳大利亚的摇滚乐团The Church(教堂)，连CD带唱片已收了两箱，各种版本，包括台湾出的版本都有。台湾版本上是中文字：教堂合唱团。教堂的乐风是重金属，有一支歌叫《Transaction》。Transaction是银行里的钱传来传去，交易来交易去的意思，只听得乐手冷漠地唱着，transaction, transaction……

另一个男生在台湾住过半年，所以买回了这盘带。他还传授给丹一些中国花样，比如大肚子弥勒佛。我知道这个，是因为丹在选修的雕塑课上，就塑了一尊他心目中的弥勒佛，宝贝似地抱来摆在我们的假壁炉台上。这塑像没了中国原版的圆润光滑，而是多了点粗糙原始，弥勒佛微张的手指里，还被他恶作剧地塞了支香烟。

我想起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罗兰是真的素食主义者，所以在这一群人里，我这个苏东坡的同胞却是最少“竹”的，因为我的书籍、磁带都没有带来，墙上除了一幅蜡染壁挂，再没有可修饰的。而我的生活用具，却比谁的都齐全。

我们的客厅里罗兰带回的中国风装饰，所有来客都还以为是我这个中国人搞的，其实没有我的一点贡献。老子的“无为”，配上郑板桥的“难得糊涂”，配上教堂乐队的黑白海报，再加上一尊吸烟的大肚和尚，真有一种后现代的气氛了。

美国学生搬来搬去，都有点“不可居无竹”的作风。我曾在一个学院教一个暑期的中文，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虽然人人知道只在这里呆一个夏天，仍然都把房间搞得琳琅满目，各具风格——并不一定需要多少钱，比如我在镇上小店里发现了一些礼品包装纸，印的都是印象派的名画。我买了一幅梵高的《鸢尾花》，回来贴上，配着蓝墙，正好。走时除下，仍可以用做包装纸。不用说，学期结束学生们少不了大花时间整理、托运，但人人不厌其烦。

我后来又遇上一位房友，衣着打扮极其随便，在我们那小太学城里，见到谁穿得过于隆重，还非常不以为然。但是对于房间布置却一点也不马虎。我们的客厅里，这次是从波士顿博物馆买的馆藏画印刷品，一幅是日本人画的花草，一幅是宋徽宗的鸟。我们为之配了一块暗绿色的地毯和白色的窗纱。

美国历史短暂，人口流动又频繁，所以美国人对于短暂的时间也很看重。所有的工地施工时，都要按规定修上木围墙，并且加以美化。有次赶上我们学校旁有施工，短短一段木墙成了社区的一件娱乐之事。大人小孩齐上阵，在上面画画。一会儿功夫，木墙上蓝天、大海、太阳齐现。每天走过，都让人涌起一点快乐。虽然木墙不久就随着施工结束而消失了，但是画面却至今留在我脑海里。在北京的街头看见处处是大干快上的建设景象，显示了经济的起飞，我想，什么时候，这些工地也会有美丽的围墙环绕呢？也许我太奢求了，不但要求楼的美观，还要求工地的美观。虽然工地只是短暂的事，楼盖好了，工地就会消失的。

一幅画，一首歌，一本书，都是在生活的短暂空间里，开拓一些延续的价值。围墙不会长存，可是正是对这种短暂的存在也不马虎的心态，才奠定更永久的美的存在。一本书当不了早餐，但是每天早晨醒来，我们也需要早餐之外的一些东西，为我们的生存滋补营养。 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