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摄影家的悲哀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李振盛)

4月26日,星期六。接到一位老摄影家的电话,他诚心诚意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在朝阳区潘家园有个旧货市场,每逢双休日开市,什么东西都有,艺术品丰富,还有大量的照片在市场上出售。”这位老朋友接下来说的一段话又让我满头雾水:上个星期天,他在这个市场上花了50元钱,买到手600幅照片,其中20寸的大幅照片有百余幅,其余的也都不小于10寸。我顿时狐疑了:600幅照片才卖50元钱?!大家都知道,现在放大一张20寸的照片,不管彩色还是黑白的,也要50元钱。我猜想准是某些不法之徒又在搞什么假冒伪劣的鬼名堂。他说:“照片绝对是真的,其中还有许多名家名作……”

尽管这位老同行说得如此确切,我仍半信半疑。潘家园星期天市场,久闻其名,我却从未去过。曾在电视和报刊上见过不少报道,据说这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旧货市场。

第二天,27日,星期天。清晨5时便起床,多年来,除了出差在外,在家里我很少起得这样早。叫醒老伴儿,一同去旧货市场。赶到潘家园星期天市场,顾不上先去吃早点,在6时前便进入市场里面。纵观这个市场的环境状况,实在不敢恭维,地上的尘土随着拥挤又急迫的脚步在升腾,自行车、三轮车堵塞在摊位之间狭窄的通道上。整个市场分为左右两个大院,左院是日用品市场,右院是工艺品市场。这右院是又分为内外两院,外院是一排排简易的铁制摊床,内院是一行行的地摊。各种真假古董、文物、字画货色齐全,目不暇接,或陈列悬挂在摊床之中,或平铺摊摆在土地之上。各色人等拥来挤去,不少外国人也在其中,好一番热闹景象。

中国摄影家的悲哀0

李振盛教授手持的这幅照片《过马路》,是50年代的优秀代表作(布路明 摄)

中国摄影家的悲哀1

废品收购站里的农民装卸工们以不解的目光看着李振盛在废品堆里挑拣照片(布路明 摄)

我们走马观花地转了数小时,才逛了不到一半。先是在一个父子经营的摊床上看到成堆的照片,估计有上千张杂乱地摊成一片,从尺幅上看都在8寸至24寸之间,很多照片装裱得很考究;从内容上看有山水风光、民俗风情、静物小品和人物肖像等等;从照片背面所注明的作者与单位来看,来自全国各省市及海外不少国家和地区;从作品水准来看都具相当高的艺术品位,大多是全国大展与国际大赛的参赛、人选及获奖作品,许多名家名作也混杂其中。一张5尺大小的铁皮摊床上,竟是名家汇萃,佳作纷呈,简直成了综合影艺的展示台。摊主报价:不论照片大小,每张3元,多买还可便宜。我探询这些照片的来源及进价,年轻的摊主俨然一副商界大亨的口气:“这是商业秘密!”话不投机,我便埋头挑选照片。摊主在一旁说,要是外国人来买,每张起码15元。我问老外都买什么样的照片?他指了指照片堆里几张贫困山区的人物肖像及生活场景的黑白片,他还拿出摊床下面存放的一堆大小不等的黑白照片给我看,说是他专门为一外国人挑选留下的。我看后不便多加评论,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我挑选了一堆照片与摊主讲价,精明的摊主十分自信地说:“这一堆照片足有300多张,不用点数了,我也不多要,你就给200块钱吧。”我摇摇头说:“决不够300张,顶多200出头,给你150元。”摊主听后面露不悦之色:“我都在这儿卖照片好几个礼拜了,还没有个数?我说够300张就准够!要不咱们打个赌好不好,要是不够300张就白送给你,行不行?”他一边说着就一边赌气地点起数来。我笑而不语,暗想:就凭着我多年来参加各类影赛评选与整理照片的经验,断定今天我决不会栽在这年轻人手里。点到最后一共是228张,这个小伙子脸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深知年轻人打赌往往是认真的,面子是顶重要的,我得先为他解围:“你做这种小生意也不容易,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别把打赌当真的。不够300张,也没关系,我不能让你‘白送’,我说给你150元,照给!”他不好意思地接过我的钱,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因我挑选的照片中有几幅24寸大片,他赶忙找出一个特大塑料提袋把228张照片全装进去,又顺手扔进袋里两张照片,双手递给我,笑脸相送。

第一笔“生意”刚刚成交,便有另一位摊主凑上来问我:“我看你倒像是个搞摄影的,我手里有石少华的亲笔信件,还有吴印咸、黄翔的手稿,你要不要?”并主动拿出来给我看,只见5页印有“新华通讯社”的公用信纸上,是石少华亲笔写给《当代中国丛书·摄影卷》编辑部的信函。另两篇文稿上分别有吴印咸、黄翔两位老摄影家生前亲笔写的标题及签名,开价是每份200元。我解释说:“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课题,也不搞专门收藏,不买这类资料。”

接着又转悠了一阵子,在一个靠边的摊床上看到一组“刘少奇同志追悼会”的十张新闻照片,完好无损,影调极佳。要价30元,我出价15元,摊主让到20元成交,并主动搭上两张照片,一张是鲁迅手迹照片,一张是大家都比较熟悉的新闻照片。我不想要,想换成别的照片,他急眼了,冲着我喊:“你外行吧你呀,这张照片很有名的,它的作者是……”接着他还说出了这位老摄影家现在所担任的两个职务。其实我比他更清楚,35年前在电影学院摄影系读书时,老师曾为我们分析过这幅在新中国诞生初期产生的优秀新闻摄影作品,而且我手头至今还保存着学生时代翻拍放大的许多照片佳作中,就有这一幅。我奇怪的是这小贩为什么把他明知“很有名的”照片,非要当成搭配货给我。经这位掌握不少行情的摊主一番“点拨”,我也只好装作是由外行变内行的样子,作诚惶诚恐状接受了他搭给我的照片,掏出20元钱给他。或许他看到对一个50多岁的外行人的说教大获成功,而产生一种满足感,在我与他道别时,又甩给我一张照片,并得意地说:“再搭给您一张!”定睛一看,令我惊喜,竟是1976年“四五”运动时人们在天安门悼念周总理的优秀代表作。我心里想:也不知谁是外行!

中国摄影家的悲哀2

此幅淹没在废品堆里的作品曾多次在英国、美国、日本等重大国际影赛中获金奖

这桩花了20元钱买了一套10张新闻照片,还先后搭给3张照片的“小生意”,颇令我感叹。这些小商小贩,竟对一些照片的作者姓氏名谁,所任何职都弄得一清二楚,还用这些信息来说动“外行”自觉认购,让购者感到物超所值。

中国摄影家的悲哀3

漫画家华君武(陈少华摄于1961年)的照片,也是废品之一

我自认为花了不多的钱,却买到不少自己喜欢的照片;小贩们一定也在想:“不值钱的破照片”,竟也赚到不少的钱。这实在是两厢情愿,两厢高兴的事。然而,当我环视周围各摊位琳琅满目的书画条幅及其标价时,刚刚还有的高兴劲儿逐渐消失了。任何一幅字画,哪怕是那些毫无艺术功力可言的拙劣之作,其要价都在几十元以上。而举世公认的摄影大师们的传世之作和国际获奖佳作,要价才3元,多买还给打折。我估算了一下,花150元所买的228幅照片,每幅平均才6角5分钱,人家还说我“买贵了”。这时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之情油然而生……

悲哀的情绪主宰了我,再也无心继续逛这旧货市场了。按照那位好心的朋友的指点,去寻找那个“论斤卖照片”的地方。我心里不大相信真会有这样的地方,却极想去验证一下是虚还是实。

在几位外地农民工的指引下,我们走进一个比足球场还要大的露天大院,这里是颇具规模的废品收购站,几十户外地来京的废品收购专业户在这里租场地长期经营。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各类废品,三轮平板车,手推车装满废品杂物源源拥入院内,大汽车、拖拉机载满分类废品不断向外拉,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摔瓶砸铁的破碎声,车铃喇叭的鸣叫声,混合成一片杂乱的声浪。我们从大门处向里面一边走一边打听,我开玩笑地学着收破烂常用的腔调喊叫:“谁有废照片的卖!”连问了五六家都说没有照片,有的人搬出一些画册画报问我要不要。我开始迟疑了,还要不要在这满地污水脏乱不堪的地方继续往里走。既然来了,又不甘心空手而归,就决定再问最后一次,如果没有,马上就走。说来也巧,我的吆喝声刚落,一位操着浓重河北乐亭口音的中年妇女应声喊道:“俺这儿有废照片,可多了,要多少有多少!”

我心想就算是有照片,也多不到哪里去,千儿八百张的,或三千五千张的,到头了。不用半个小时,准能挑完它。这样想着就随着这位女老板在她的“租界”中往里走,走到一处码放得像小山高的废纸箱板堆的后面,她向一个极脏乱的角落一指:“那就是!”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五六个比麻袋还要大的圆圆滚滚的大编织袋,横七竖八地躺在废物堆里,还有两个21寸彩电的大纸箱,都满满地装着照片,有的封着口有的开着箱,地上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照片,还有许多已装好框的幻灯片及底片,混杂在废物与垃圾之中。但见一些农民装卸工拿着几幅女性肖像及人体艺术的大照片在打浑斗科,做着一些不雅动作;几个孩童在这些照片上蹦蹦跳跳,不时地拿起照片撕扯戏闹;有个小孩在对着照片撒尿,那是一张曾在首届“金像奖”中展出的20寸静物彩照,四只盛着红黄色酒的高脚杯一字排开,酒杯旁有五个亮晶晶的玻璃球,画面光色极美,质感极强。顽童把立体感逼真的酒杯视为实物,试图把尿撒进那没有斟满酒的“杯”里,怎么也撒不进去,顺着照片流淌到地上的其他照片上面……见到此情此景,我被震惊了,女老板说的“要多少有多少”不是夸张。这里的照片何止几千张,少说也有几万张!

当我面对被撕扯满地的碎照片,看到被尿水泡湿而变形的大幅彩照,其中就有我所熟悉的名家名作。为了避免对作者的心灵与自尊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在此恕我不一一点出作品的题目与作者姓名。看到这一切,我再也无法幽默了,我身为摄影人,看到许多我所敬仰的大师、前辈们的传世之作,看到我所敬重的同行们赴汤蹈火、历尽艰辛所创作的精品佳作,看到全国各地众多敬业爱业的摄影家们精心创作的精神文明产品,竟然葬身于废品站和垃圾堆里,遭此恶运,如此之惨。一股无法控制的义愤在心中沸腾。

老伴儿在旁劝我不必生气,想要照片就抓紧挑。看看表,已经快到11点了。我找到老板问她这些废照片怎么卖法?她说:“这些废照片是收破烂的用平板车送来的,1元1公斤收的。卖照片的小贩来挑都是4元1公斤。”我告诉她我是个摄影师,买些照片是为了教学和写书用。她风趣地说:“你们老俩口使劲挑吧,俺们对老师优惠!反正都是些垃圾废物,价钱好说,放心吧。”

废品收购站里的脏乱状况,可想而知,我们也顾不上脏不脏了,坐在废品堆里开始挑选照片,头顶烈日,风沙袭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看到一些农民装卸工开始吃饭了,又一次引发了我们的饥饿感,再看所挑选的照片,还不足半袋,望着几个庞大的编织袋和两个大纸箱发起愁来,就是挑到天黑也挑不完的。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与其让这些精美的照片在废品站里任人践踏,还不如由我全部搬回家去,慢慢筛选,佳作予以珍藏,凡具质量者均予保留,确保物尽其用,实属应作废的,废在我的手中,也比扔在这里好些。再说只要下一场雨,这些照片将全部泡汤作废,那时就成为名符其实的废品了。这样一想也就有了主意:要尽个人所能竭力挽救这些艺术品!

我与老板商量全部买下这些照片,她听后难以掩饰那股高兴的神情,连声说可以可以。她是收废品的行家,深知照片在废品中几乎毫无价值可言,报纸、书本、纸箱板等均可送进造纸厂化作纸浆,照片却化不成纸浆,用它当燃料又不起火,基本派不上用场,在废品站里也常常当垃圾扔了。我肯出钱全部买下这一大堆废品,她自然高兴,或许她在暗暗地笑我:“这人真傻,买废品还讲包圆儿的!”谈到价格,她说是1元钱1公斤收进来的(后据一位农民工说其实还不到5角),全部都拉走按1元5角1公斤,讨价还价,最后算我1元2角1公斤。我和老伴一起把已经挑出来的和散落在地上的照片收集起来,重新装袋装箱,共有7大袋一纸箱,过磅是400多公斤。我想租“面的”往回拉,装卸工们说编织袋太大,装不上车,再说就是租三辆“面的”也拉不完,我犯愁了。

老板一家人都是老实厚道的河北农民,她看到我们老两口在废品堆里忙了半天,都到中午了还没吃早饭,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她在一旁与家人说:“当老师的也不易呀,还得出来捡破烂,也真是的……”我听后真是哭笑不得,心里一阵酸楚。她也许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有一副热心肠。她替我们与一位由河北开拖拉机来京送货的农民讲好运价,这农民返回河北正好路过方庄,顺便把我们的货与人一起送到家,运费30元。这比租三四辆“面的”可要便宜多了。

文革中我们夫妻曾下放五七干校劳动,那时若能坐上拖拉机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是件挺“幸福”的事。从那以后快30年了,这是头一回又坐上这种没有篷的运输工具,而且是行驶在首都的三环路上,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驾驶员旁边只能坐一人,自然由老伴儿坐了,我爬上装满大编织袋和大纸箱的后车斗里,无处可坐,只能半坐半站地靠在编织袋上,拖拉机发出震耳的声响,车体摇摇晃晃,冒着黑烟行驶在三环辅道上,路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大概看我不太像是农民,却高高地坐在农用车上,路人们哪里会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大编织袋中竟是名家汇萃,佳作纷呈的大聚会。一路之上,望着这满车的特殊货物,百感交集,思绪满腔……

我在市场上购买的和在废品堆里挑选出的照片中,初步看来,有名有姓的国展和国际大赛获奖作品及名家名作就有百余幅,大都在16寸至20寸之间,不少是24寸的。作者有吴印咸、薛子江、黄翔、石少华、吴寅伯、侯波、吕相友、吕厚民、陈长芬、李兰英、李英杰、吴学华、王文澜、沈延太、张宇、江志顺、许志刚、袁学军、唐大柏、徐邦、周毅、车夫……知名摄影家数百上千,还有数十位外国摄影家,无法一一列名。有一点可以肯定,自1985年以来,只要曾向某些全国大展、国际大赛投送过作品的摄影家,在我拉回家的这堆“废品”中,就有可能找到他们的参展、参赛、入选或获奖的作品。

车到家门前,那农民帮我卸下这沉重几大包,他一边喊:“太重了,太重了”,一边说30元钱太少了。我掏出钱包给他看,又把里面仅有的十元钱给他加上。又请常年在我们楼前守候收废品的两位农民兄弟帮忙,把一个个大袋子纸箱子搬到电梯旁,分两三次才搬到17层楼家门前的公共走廊上。顾不上喝水,顾不来擦汗,赶紧取过纸笔写一张启示,敬告邻居:我的几袋照片资料暂存走廊上,待整理之后即可清除,不便之处,敬请见谅。

当再一次清点包箱数量时,发现明明是七大包和一个21寸彩电的大纸箱,怎么少了一包呢?心里直打鼓。赶紧冲个澡,洗去一身汗水和灰尘,胡乱填饱肚子已是午后两时。骑上摩托车再次飞奔废品收购站,只见一大包照片躺在垃圾堆旁,是粗心的民工少装车一袋,害得我又跑一趟。这一大袋足有几十公斤重,小小的铃木50摩托车无法装上,无奈只好就地倒出来,又一次坐在废品堆里一张一张往外挑,刚刚换上的衣裤又是一层灰尘。这一挑就用去了三个小时,就是在这一袋险些遗失的照片中,惊喜地发现有吴印咸、黄翔的遗作,有陈长芬20寸压膜的金像奖展出精品,有吴学华的一组装裱金边的国际大赛获奖佳作,还有王文澜、王长春、王福春、任国恩、雍和、闵凡……众多中青年摄影家的精美之作。足足挑出了30多公斤,就地找到三个印有“尿素”字样的化肥袋,把一堆照片分装三袋,前挂后搭捆在小摩托车上,回头望望满地的照片,许多仍是我想要的,但是实在无法带走了。车过一立交桥时被交警拦住,说我车后面搭挂在两侧的化肥袋超宽违章,非要开罚单,好说歹说,还出示了证件,年轻的交警看完证件,又看看我满身满脸的灰尘和一双黑乎乎的手,再望一眼那三只肮脏的尿素袋,疑惑地问:“警官大学教授也出来倒腾破烂?”我无言以对,报以一脸苦笑。交警手一挥:“走吧,以后再少干这种事!”免罚放行了。

疲惫地回到家里,已是晚上6点多。再洗一次澡,又换一套衣,躺在沙发上,在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声中昏昏欲睡,朦胧之中似乎听到摄影家们在哀叹,摄影艺术在哭泣……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旧货市场和废品站里度过的一个星期天。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