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爱我们的母亲开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刘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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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介中与南加州的恩师Miehael Rotondi哪儿有点儿像?

清华大学建筑系大一的一个小姑娘这样描述他们的新老师:胖乎乎一团和气但脑门儿那儿一撮头发忘了剪,耷拉着。担心厨房里妈妈腰脊劳损,由于与家人隔离而丧失男女平权的机会。但是——他砸烂我们的模型,撕掉我们的设计图,要我们每天睡觉不得超过3小时,不许我们把自己当人看,因为要盖人住的房子!

暴力加柔情,我在想象的蛊惑下找到易介中——

易介中忧虑和痛恨的

从台北到加州到北京。易介中此刻就坐在清华北门一间平房里一个又大又笨的黑沙发里。除了书、音乐、维他命之外,还有木条、纸片,一个男学生在用电锯,一个女学生在摆弄图纸,还有房东大声批评菜价。

易介中刚考了博士,等成绩,得了闲,闲了就有好多忧虑的痛恨的,“我这才发现我的生存环境是多么‘险恶’”。

“没有消火栓,1米多宽的小胡同仅够救火车一个轮子。由此及彼,咱们老百姓都住什么房子啊?居安思危严重了些,可是明信片式的老房子,除了被张艺谋搬到银幕上到外国去得奖,没冰箱的地儿、没彩电的份儿,跑半里地上厕所,是不是暴力啊?在文明与文化之间,在新与旧之间,一定是非此即彼吗?贝聿铭在卢浮宫前盖金字塔是怎么回事?北京老城区改造,改造得不好,没保留‘文化’,那是建筑师的责任;但干脆就不改不建,让老百姓做文物的牺牲品,那是谁自私呢?

“还有,附近一家上海菜馆”,饭馆得罪了易介中,不是因为太破太窄,而是“它太豪华了!”红墙绿瓦,雕龙画凤,灯笼流苏,门前一排身穿旗袍的女生,莫名其妙的统一表情……被“吓得老远”的易介中又去吃麦当劳了。麦当劳叔叔大大咧咧,红着鼻子,伸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和你打招呼,“跟回家似的。”

富于亲和力的形象设计,不但让大伙乐呵呵舍得花钱给商家带来利益,而且谁也不必看谁的脸色,融融泄泄,才更像家。

听易介中讲最严肃的事

最严肃的事情包括垃圾桶、痰盂、应急灯、红绿灯计时表、马路上的直线与花纹、工地出入口的水槽、楼梯的扶手、止滑条、塑料袋和自行车架……

“为什么不能让城市里的果皮箱随处可见,坚固、可爱,让人一见就想到处找垃圾往里扔?

“黑洞洞的门洞里怎么没有一个嵌在墙里,铁丝网罩住,小偷偷到天亮也摘不去的应急灯呢?

“马路太不安全了。如果不可能每个十字路口摆个交警,可以装个红绿灯计时表啊——闯灯的司机“且慢”,过街的小孩“别慌”,大伙不用像抢米似地过街了,司机也别想超速了——在马路上画些竖线,利用透视吓唬吓唬——马路越来越窄了!

“公共汽车候车亭装个红灯啊,安个按钮,等车人不必再忧虑粗心大意的司机停不停车了。排队的护栏也不该是一条线吧,傻瓜和对政府不满的家伙才会站成一排呢。

“洒水车用不起,可以在工地的出入口挖一个凹形水槽,车轮子干净了,就没土没灰可吃了。

“女生宿舍不但楼梯扶手要窄一些,而且最好别盖在马路边,为什么要让每个过天桥的小男生占了便宜?

“在一个老人越来越多的城市,让楼梯足够担架的宽度,还有止滑条……

“是不是‘禁止××’的标语太多,‘允许’的设施太少了呢?

“提高生活品质不一定非要怎么怎么样吧,设计师的小动作,小恩小惠就能让都市更有关心更有人情味。”

待我正要盛赞他细致入微时,易介中哈着腰,讲起他怎么一进美国机场就“被扇了两耳刮”。

美国人关心易介中的腰,在行李上贴个大红条子——“你的行李已超过55磅,请蹲下身来提行李”;怕易介中玩火自焚在打火机上加了锁;怕他滥吃药,把止痛片的瓶子封得太紧……

“我可不是滥情主义者,但爱,肉麻点儿,不就是细微处的体贴尊重吗?”

管家婆实现乌托邦

关于建筑与人的关系有言在先:

德国有个叫勒温的心理学家就人和环境的互动关系提出个著名的公式:B=f(PE),B是行为,P是人格,E是环境。在勒温看来,不但人的行为是人格特征和环境影响的函数,而且人格说到底就是内化的社会环境,人的行为又是社会环境的组成部分。

在都市,这个社会环境的初创者和保健医生就是建筑师和城市规划者。

丹麦的杨·盖尔在《交往与空间》中,曾就墙的形式和高度,门面的尺寸、私密与公共空间边界的处理做过量化分析,认为建筑规划有能力促进交往、防止孤独。

建筑被说成是人脱离山林水泽后最大的避难所,建筑师被认为是都市人性化空间的构建者和卫士——那么我们的都市,作为人与环境之间的调解器,真的诗意合理,还是紊乱粗糙?

易介中的感性体验是:大惊小怪。

“北京真健康,大街小巷没有残障同胞!小孩子老人也没有?为了安全起见,眼不快手不疾腿不灵的都呆在家里演室内剧吧。出门的人要小心过街;购物的人要小心脆弱的塑料袋;姑娘们晚上少出来,黑咕隆咚的死角太多了……

“错误设计与犯罪率意外事故之间的对应关系自不必说,单单是小麻烦、小担心、小紧张,就够让人烦的了。你烦我烦,能不出门尽量不出,能不交往尽量不交往,大家偎在家里看VCD、搓麻或者玩玩家庭暴力……

“标准在降低——塞得进去拔得出来的就叫建筑,既堵车又吃灰的叫规划。

“城市的基本功能在褪化”,易介中把责任揽在自己和同行身上,他在沙发里坐直,“是我们没脑子”。

易介中介绍,在美国伯克利,草坪和草坪上的木头箱子不仅给讲演提供了讲坛,而且每一座建筑、每一个设计、每一个规划在被落实被使用的时候,都有可以引起改变生活的连锁反应。

人体工程学、环境心理学、环境社会学……还要从心灵的维度关怀人。毕竟,建筑师设计空间,规划城市,终归是对人的蓝图,对日常生活的打理。

每个人都从容平和地面对下一世纪,建筑师的责任是——“做个看什么都不爽(太粗俗了)的管家婆,实现诗人的乌托邦。”

爱的教育和家的设计者

易介中在清华北门的屋子门窗四敞,从大一到大五各有学生把活儿拿到他眼皮底下来等着挑毛病,可老易除了砸模型撕图纸像个禅师以外,“很少废话”。棒喝自有其道理——

“建筑是个综合模糊的学科,在资讯爆炸的时代,授业就是把钓鱼竿给学生,传道就是培养爱的能力,‘从爱我们的母亲开始了’。”

易介中最著名的理论“让健康的妈妈平等地回到我们身边”,灵感来自厨房——

“当你把玩具熊塞进蜂蜜罐子,你的爸爸仰在沙发里看电视看报纸评说时事的时候,你的妈妈在哪儿?她被隔在厨房里,呛油烟不算,切菜洗碗翻吊橱擦地板走两公里(有过相关计算)不说,剧烈运动中的妈妈还要隔墙有耳调停你和你弟弟的纠纷,告诉爸爸袜子在靠窗第三个抽屉的最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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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介忠盖的不是房子,是家

设计一个高度正合妈妈的身高的案板,油盐酱醋“信手拈来”的柜橱,快速排烟墙壁打开看得着电视看得住你淘气的厨房吧,“是爱的开始,也是设计的开始”。

“他们不知道关怀别人,那是因为不被关怀太久了”。以充满人性化设计的城市启发人性,建筑即教育。

有人把建筑的品质归结为坚固、适用和美观,说到底还是为了人——为了人的安危、行卧和审美。

“关怀、服务和疏散人性,建筑师没有别的。他是在构筑一个家,而不只是房子;他不只是在设计空间,而是母亲、姐妹、爱人的栖所。”

建筑设计中的人道在门廊的宽度上,在台阶的坡度上,在道路转弯的角度上,还在谦卑在节俭上……

“用尽量少的钱盖尽量好的房子”,参加科技馆二三期工程设计投标,并成为唯一一个将预算费用限制在规定之内,易介中的“尺度”是:“没有大师”的时代,人们要的是纷呈并存的谦卑;在祖先的土地上盖我们子孙的家,建筑师不可忘的是节俭。

“传道授业”间歇的易介中坐在清华北门一间平房的一个沙发里,他说,“我把建筑当信仰,没有别的。”

“以有限的媒体表达理想总比坐而论道强,而且建筑是永远积极、永远正面的事情,而建筑师又是字典上所有积极向上词汇的集合。”

从台湾建筑学校到被誉为设计界人民公社的美国南加州建筑学院(SCI—ARC)再到北京的清华大学,易介中要找“同道人”,“他们戴着黑边圆眼镜,着中山装,捧书在胸,好文笔,喜演讲,肉不正不食……”

“但我发现自己有点一厢情愿”。

三餐准时,10点熄灯,要军训要蹦迪,要谈恋爱要考GRE……

让易介中恼火起来的不单这些,“他们就把设计当设计,当作业,当作别人的,而不是……使命。”

“使命”太土了,“爱”太滥了。那么设计从哪里开始?生活从哪里开始? 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