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乔丹隔天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苏群)
当我距乔丹很近的时候,我觉得离他很远。当我距乔丹很远的时候,我觉得离他很近。这种感觉得自于我的3次NBA之行,3次都亲眼见到了乔丹。
在见到乔丹之前,他的名字已经在我笔下出现过上千次,也许是近万次,有时候人是很功利主义的,比如我,知道自己的文章如果不出现乔丹两个字,也许就会少许多人看,所以有意无意地写一些关于乔丹的东西。甚至在文章与乔丹毫无关系的时候,也可能会请乔丹帮一下忙,把他扯进文章里。
因为我也知道,如今的这些球迷,与其说都是NBA迷,还不如说都是乔丹迷;他们看NBA,很大程度上是在看乔丹;他们喜欢NBA,或多或少是因为喜欢乔丹;至少在他们当初爱上NBA的时候,也是因为先爱上了乔丹,我可能也一样。
但是,不论乔丹在自己的笔下出现过多少次,那都只是两个字而已,所有喜欢或知道NBA的人也许都见过乔丹的照片,我也一样。不过照片和人是两回事,就像两个通过书信和照片恋爱了许久的人,第一次见了面,印象居然和照片上的大不相同,甚至完全是两回事。
我那间破房间里就贴着一张长一米的乔丹扣篮海报,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下,都会见到他吐着舌头的样子。但不管看多少回,乔丹总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黑人,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黑人。
我和球迷不一样,我是一个整天写NBA的记者,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比球迷多了一份幸运,可以亲眼看一下乔丹。这可能是许多球迷(其中可能多数是小姑娘)一辈子的愿望,只要看一眼。但也由于职业的关系,这份幸运在我看来有点自然而然,仿佛早晚会实现这样一个愿望;或者说,我能够见到乔丹和能够真正面对NBA是同一回事。就像你是一个古生物学家,早晚会面对一堆化石一样,否则你等于没有干这份工作。
第一次见到乔丹是在圣安东尼奥的全明星赛上,由于时间紧,没有经验(采访NBA需要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否则你只能在赛场上看见乔丹,和电视里可能没什么两样),看见他时,是他和东部明星队上场训练。我们比看台上买票进场的球迷有更多的自由和便利,可以站在场边看他们练球。我从来没有觉得与明星站在一起和与普通人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同,在此这前我采访过许多世界级的明星,包括卡尔·刘易斯和后来当上奥运会百米冠军的贝利。去圣安东尼奥之前,刚刚在亚特兰大与刘易斯、迈克尔·约翰逊、德弗斯、奥布赖恩、乔伊纳-克西等世界顶尖的田径运动员单独坐下来慢慢聊过,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此时,我看到了希尔、哈达维(在北京已经见过)、尤因等人,好像除了他们很高之外,仍然没有什么不同。
我差一点要失望了,这时看见了满脸轻松笑容的乔丹。和电视里、杂志上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张贴在我小破房间墙上的那个乔丹。但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失望,就像被电击中了一样,浑身上下的血液开始颤抖起来。我看着他的笑脸,他好像是在和哈达维开玩笑,但哈达维已经不存在了,周围所有的球星都不存在了,拥挤的球场变得异常空旷,仿佛只有乔丹一个人存在,不,还有我。这就是我们日夜赞美的乔丹吗?我想起了国内的球迷们,此时他们看不见乔丹。好像周围也没有几个亚洲人,我竟是如此幸运,作为12亿人中的一个或者几个之一,和乔丹离得这样的近。
我想,“电”可能源自于这种想法。就像是朝思暮想的恋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血液沸腾。在想像的空间里,我似乎就像匍匐在皇帝脚下的一个臣民,虽然如此卑微,但我是离帝王最近的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直到训练结束,大家都四散而去,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一向清高的性格竟是如此卑下了一回。一边回味着刚才的感觉,一边在心里对自己召开“批判大会”:乔丹算什么?他不就是一个美国黑人吗?他讲话时夹着那么多听不懂的词,呜哩呜噜口齿不清,到底有没有文化?再说,他认识你吗?
批判之后,我才找回一点点自尊,否则以后的比赛就没法采访了,光看乔丹就够了。所以,那场全明星赛,尽管坐在场边,但和电视里看的没什么不同,角度不一样而已。
虽然有人听了会耻笑我的这种感觉,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国人让你连起码的自尊都差点丢失了,但是,直到回国后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过来,这是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当一个人不断出现在你的笔下或脑海中,而且是那样被神化之后,其实他已经不再只是原来的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偶像,一个注定要凌驾于你头上的神,你可能永远匍匐在他的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乔丹或许已经成为你我头脑中这样的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见他一眼,让他取代头脑中那个不切实际的化身,把那个偶像击得粉粹。当你终于见到他的时候,你一定会经历那个短暂的过程,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失望,或许是痛苦,就像婴儿脱离母体,兴奋与痛苦一并爆发,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一个真真实实的乔丹也终于在我面前诞生了,我没有必要向任何人炫耀我见过了乔丹,就像从麦加朝圣回来的人那样,否则那个虚无的神还是没有被打碎,如同你没有见过乔丹。
这是我记者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只有经过了这个点,我才能以一颗平常心去面对自己每天必须面对的复杂的比赛,才能超脱原本虚无和卑微的心态,用俯视的角度去驾驭一个个曾经被神化的人物。
1996年总决赛,我有机会第二次见到乔丹。总决赛与全明星赛不同,后者是热热闹闹的节日,球星们都是被化了妆的,笑脸是做出来的,大家都很轻松。而前者是事关球员们一辈子荣辱的大事,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不就为这几场比赛?
乔丹也一样,这是他从棒球场上回来后第一个完整的赛季,他需要那个已经和他阔别了两年的奖杯,大家都很严肃,生怕搅了乔丹的好事。我觉得大家都像准备看笼子里斗兽之间的生死大战一样,虽然结果与己无关,但过程毕竟惊心动魄。
那一天是两场比赛中间的休息日,按规定,球员在训练后必须接受记者45分钟的采访。时间未到,记者们都不敢进去,隔着那个小小的门,隐约可以看见乔丹和他的“公牛”们在训练。训练结束了,乔丹第一个走出来,穿着那套著名的23号球服,肩上搭着毛巾。球员们鱼贯而出,走向更衣室。没有一个记者敢说一句话,连问个好都没有,这么大的走廊这么多人,居然静悄悄的。乔丹过来时,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我看见汗从他脸颊上流下来,像一条条小溪静静淌过乌黑的地面,他的脸看上去是那样疲惫,但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是坚定的。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留给我一个背影,一个大大的23号,他走路的样子很奇特,不是迈着大步,而是踏出很碎的小步,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个少妇。突然我有一个伟大的发现,我看见乔丹的那双腿——那双价值连城的腿,那双让他一年挣5000万美元的腿,那双从罚球线托起一个不平凡的身躯并把球扣入篮筐的腿——居然是那样的细,不仅是没有一两多余的肉,简直就是太瘦了,只剩下了骨头。我真怀疑是这两根乌黑锃亮的腿支撑起了这样一个伟大的身躯。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离乔丹是那样的远,这个在电视里画报上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身影,对我来说居然是这样的陌生,毫无了解。我们无数次谈论过这个名叫乔丹的人,我们曾在各种场合听说过读到过他的故事;我们知道他吐舌头的来历,我们知道他的生日;我们甚至知道他的父母妻子孩子的名字和长相,他的衣食住行,他的习惯,甚至每周剃头的时间,我们无所不知。可是我们真的了解了他吗?我们真的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吗?在我面前的这个1米98的身影,像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在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自己的国家曾无数次写进文章的这个人,居然对他一无所知。
我真的特别羞愧,作为记者,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竟然每天写的都是没有生命的文字,一些总结过去占卜未来的文章,和这些文章里的人物居然是这样风马牛不相及。我们甚至还在各种场合试图讨论过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为人,他的种种有关人心灵方面的事,可是,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啊,说了半天,我们说的竟是和这个人的心灵毫不相干的一文不值的东西。
一道汗流,一个背影,一双瘦腿,让我重新认识了乔丹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我们有多少时候,曾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当许多年轻的球迷把信寄来央求让乔丹签个名的时候,我想,如果真的签来这个名,他们和乔丹不是距离更近了,而是更远了。他们崇拜的不是乔丹,而是一个神化了的物体,一个通过电子信号或墨粉传到眼前的没有生命的图像。就像是图腾,原本用来驱鬼逐邪,但终于因为崇拜得过多,而异化为统治自己心灵的东西。
我们肯定都知道,是先有了NBA,才有了乔丹,可是我们许多人都先认识了乔丹,才认识了NBA。从1991年到1997年,NBA和乔丹就再也分不开了,不知道是NBA养活了乔丹,还是乔丹养活了NBA。当我们无法把二者分开的时候,异化就已经开始了,作为神的乔丹就已经诞生了。
至少在目前,这种现状仍然有它存在下去的理由。乔丹的公牛队没有丝毫变弱的迹象,NBA好像是由公牛队和其他28支球队组成的两个联赛,公牛队是一部分,其他队是一部分,冠军是属于公牛队和乔丹的,其他队都在争另一个冠军。
当一个国家筑起神坛供奉神灵的时候,这个国家也开始了走向毁灭自己的过程。当NBA筑起神坛供奉乔丹和他的公牛队的时候,NBA是不是也启动了自毁的定时器?
公牛队的成绩越来越好,而我们离乔丹也越来越远。带着这样的思想,我回到自己的祖国,笔下再次出现乔丹的名字时,发现它变得比过去亲切多了,它开始向我微笑,感谢我把乔丹的血肉注入它的身体,使它拥有了一个灵魂,因为我是那样理解它,而此时,我和真正的乔丹——那个或许现在还在球场上靠细瘦的双腿跑动跳跃,脸上淌着汗的乔丹——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1997年,我在克利夫兰全明星赛又一次离乔丹很近,足足有几十人和几十个话筒、录音机、摄像机围着他,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的神色。他的眼睛还不时朝天一望,射出深邃的目光。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反正每次全明星赛,他都会花1万美元罚款躲避指定的记者招待会。我也不知道这些记者想知道些什么,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在几十分钟后的电视里马上就可以知道。我甚至敢肯定,他们只能知道乔丹心里想的极少的一部分甚至根本不是乔丹的真实想法。而他们将用这些去向球迷描述,告诉他们这就是乔丹,是他们整天魂牵梦萦的飞人。
望着乔丹,我以为这一回和见到画报上的乔丹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奇怪,一考虑这个问题,忽然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消失,那些话筒、录音机、摄像机和人头,一个一个开始逃离我的视野,只剩下乔丹。然后,他也开始离开,根本不向我招手,他根本从来就不认识我,他越走越远,直到我看不见。
我真的离他很远很远。 nba比赛得分后卫nba迈克尔·乔丹篮球公牛队乔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