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宇宙,我们只知道一点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朱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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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淦昌(1907.5.28—),核物理学家,江苏常熟人。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34年获德国柏林大学博士学位。40年代他提出验证中微子存在的实验方案,50年代,发现反西格玛负超子,60年代研制核武器,70年代领导建造强脉冲加速器,80年代开始电子束浦准分子激光研究。他首次观察到在基本粒子相互作用中产生的带奇异夸克的反粒子,1964年,又首次提出用激光实现核聚变,并断续进行这项世界难题的研究至今。王淦昌历任第二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原子能研究所所长,中国物理学会名誉理事长,中国核学会理事长,中国科协副主席等职。1955年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时间:1997年1月6日上午9时

地点:北京木樨地王淦昌家

30年前,中国先后在很短时间内一次性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弹和氢弹,这震撼了当时试图孤立中国的外面世界。当时负责这项高度机密工作的组织人之一,中国核武器的开拓者王淦昌院士此刻就站在我的眼前:一位已90高龄,却充满活力,说话硬朗、直率的老人。窗外是京城两年来下过的最大一场雪,阳光明亮,万物充满生机,这是1997年第一个星期一的上午。

采访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临走时,我的许多问题正像来时一样的模糊。“小朋友,没办法!”他又一次无奈地拍拍我,“你问的问题,绝大部分是理论物理问题,这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人们总以为科学家懂得很多!”“不见得,一样!”他说。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个科学家的神话,至少在探索宇宙终极这个领域里,他显得和我们常人一样无知。

他所研究的领域——核物理让他成为那个时代极特殊的宠儿。一方面曾多次受到我国政界、军界最高领导的接见;另一方面,他却长达17年与外界中断联系,隐姓化名,成为最有份量的几个中国核武器“无名英雄”中的一个。领导人的期望,国家的需要就是他的动力和对他的回报,正如他那时所说的:“我愿以身许国。”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认为大统一理论或宇宙终极理论存在吗?

王淦昌(以下简称王):这个太难了,这应该由理论物理学来研究的。可能存在,有一个做得很好,叫做弱相互作用,它将弱力和电磁力统一得很好,但这只是大统一理论的一部分。

记:您所研究的粒子物理学会不会最有可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可以这样说。如果美国SSC工程(超级超导对撞器)做出来的话,发现夸克里还有小东西,人们就找到苗头了。但现在不制造了,就没办法了,这是很可惜的。虽然它实用价值不大,但对基础研究很重要。

记:那时也许将需要制造更大的加速器。那么,多大的加速器能接近最后的真理呢?

王:这要是能回答就好啦!

记:微观粒子物理现在常常与宏观宇宙物理“相撞”,这会不会意味着人们离这两个领域后面的宇宙本质已经不远了?

王:也可以这样说。这我很难说,没有实验你站在什么角度看问题都不行。中微子开始有人说它是胡说八道,后来做实验做到了。原先有人说原子像面包里的葡萄干,后来卢瑟福做实验发现原子是中间有一个原子核,电子环绕的。

记:1996年人工合成反氢原子,那么在宇宙中确实可能存在一个与我们这个物质世界完全相反的另一个“反物质世界”吗?那里的定律、时间也会与我们相反?

王:完全可能存在那么一个世界,不过它离我们一定很远,要近的话,“砰”的一下子就完蛋,湮灭掉了。要产生很大能量,可根据爱因斯坦的E=mc2计算这个能量。至于那里的定律、时间会怎样,我不知道,我是做实验的,我不能瞎说。

记:丁肇中计划1998年用美国航天飞机把一块大磁铁送到太空中,试图发现反物质。

王:这个设想不错,但我看希望不大。

记:量子力学、相对论对现代前沿物理学的研究是否已显得有些古板了?

王:量子力学、相对论是20世纪两个伟大发现,现在没什么进展。为什么没进展?因为这两个理论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当然还有好多解释不清。广义相对论现在还不知道对不对,说光经过太阳弯曲了,这个广义相对论说对了。广义相对论这个我也不懂,狭义相对论证明得很好,E=mc2在微观世界里完全是这样。

记:牛顿力学错在什么地方?

王:没错!因为它没碰到快速的情况。应该这样解释:牛顿力学在速度很低的情况下是完全正确的,但快速情况下是不对的;爱因斯坦理论是快速、慢速都对,慢速的话就变成牛顿力学。

记:为什么您把核聚变称为理想能源?它也会产生放射性吧!

王:这个很简单,它可以没有放射性,假如没有中子产生,就可以没有放射性。但还有一点,因为中子这东西没有电,可以向前穿透。

记:您是不是一直试图在用激光打开核聚变?

王:对对,但这话不对,是激光使它发生核聚变。这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国外人也在做,当然比我们做得快,因为他们钱多。我60年代就提出来了,30年了,进展很小,因为没钱。

记:您现在主要做什么?

王:写些科普上的东西。

记:我们国家核电站会比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安全吗?

王:比他们好,好多喽!他们是石墨反应堆,这是很糟糕的,我们没有的,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奇怪得很,当时别人让他们不要做了,他们却还要做下去,自以为了不起,夜郎自大,结果闯祸了。

记:您在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试制中做出过非常贡献,您始终都为此而自豪吗?

王:无所谓,自豪谈不上。原子弹很简单,谁都会做。不过这东西这样大小(用手作一大小形状),它不炸;再大一点,它就炸,奇怪得很!

记:原子内发现的重粒子都比轻粒子寿命短?

王:不一定,这个复杂得很,我很早就思考这个问题,但现在还想不出来,花了很多时间仍没结果。

记:高速旋转电子落入原子粒内会发生爆炸吗?

王;碰到也没关系,也不会爆炸。反物质与物质相撞会爆炸,发生湮灭。比如正电子(即反电子)与电子相撞,从有质量的东西变成完全没有质量的光子。

记:您是否思考过为什么原子结构与星系结构之间竟会如此相像?

王:这话不对,电子只是在原子核附近,是否在旋转还不知道,因为如果旋转的话是要发光的,但没有发光。

记:从微观粒子物理如何看生命现象的出现?

王:不知道,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考虑这个问题,它太复杂了。

记:粒子物理学家为什么要搞清“质量来源”这个问题?

王:噢,这个问题是个很奇怪的问题。质子为什么质量都一样?为什么电子与质子两个质量差别那么多?什么缘故,不知道。

记:人们总以为科学家懂得很多!

王:哎呀,不见得,一样……慢慢来。

记:有报道说3个夸克合在一起的质量小于其中一个夸克质量,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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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淦昌院士(中左)80寿辰时,弟子李政道(中右)亲来祝寿

王:都是这样的,小一点点。我举个例子,一个氧分子的质量要比两个氧原子的质量小,这是自然规律,3个夸克变成一个质子……

记:在您来看,宇宙到底可能会是个什么?

王:这很难很难,我考虑过,想不出来,我问你宇宙多大?100亿光年不得了……我本来以为这宇宙是很小的,实际大得不得了,我们只知道一点点。

记:粒子物理学目前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王:现在没什么工作可做。容易的问题都已解决了,没有解决的问题都是很难的。

记:在这一领域里,大陆科学家近几年会有望获诺贝尔奖吗?

王:难得很。以前小设备,现在都要大设备才能出成果,中国花不起,所以现在更难。

记:在您研究的生涯里,至今仍最让您迷惑不解的是什么现象?

王:顶麻烦就是质量问题。哎,小朋友,没办法!你要比我聪明多了……I don't know!比如说这鸟的羽毛(他手指着笼子里那只一直在叫个不停,全身绿色的鸟),为什么是绿色的,这只鸟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动物学家也不一定能搞清楚。

记:所有今天的科学理论100年后是否仍可被接受?

王:我想是这样的,稍微变一点,大部分不会变,将来会知道得更多一点。

记: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最大的局限性是什么?

王:沾沾自喜,中国人得到一点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其实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记:您如何看超自然现象?

王:我不相信,实际上没这些事,瞎说。UFO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希望外星人存在,但没找到。整个太阳系只有地球上有生物,人可怜得很,温度到50℃就不行了,这奇怪得很,为什么在地球上能有这种合适温度条件?

记:有人认为这是神给创造的!

王:我不信神,我只相信机会。苏东坡这人聪明得很,作有一篇《喜雨亭》,说是盼望雨,天就下雨了,什么原因呢?老百姓说这是因为天知道,所以天要这样做。他说我不相信,这是亭子要这样做的……

记:您是否想过像您这样德高望众的院士可能会对年轻学者带来思想上压制?

王:我没有权威!他们应该比我们好啊,毕竟年轻。“压制”是不好的,我讨厌学霸,他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他什么东西与别人都一样,好不了多少。人啊,懂的知识太少了,应该互相启发,不要压制。

记:您怎么看权力?

王:噢,权力不好!我讨厌这个权力,利用权力控制人家,不自由不好。小孩子跑到阳台,不让他去,这很好。但成人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你控制他不让他去,这样不好。

记:最后,您怎样看人类的未来?

王:不知道。但将来的人是不是很高兴,这不一定,进步还会进步,计算机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