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性暴力·性暴力·暴力

（文 / 刘怀昭）

比利时人大概从没像今天这么难堪过。这个只有英格兰1/4大的富裕安宁的欧洲小国，向来是世人眼中的温柔安乐之乡。区区百年历史，比利时除了阿多夫·萨克斯(使爵士乐风情万种的萨克斯管因他而得名)以外，几乎没出过什么太出名的人物。比利时人虽爱以此自嘲，但的确对自己文明开化的生活形态深以为然，直到最近不期冒出了个马克·迪特鲁，不仅震动了全世界，也彻底改变了比利时人的心态。

8岁的梅丽莎和朱莉  

马克·迪特鲁锒铛入狱  

埃弗叶  

安娜  

儿童性暴力

这是一则一曝光就被全世界的媒体炒滥了的丑闻，它的内容是儿童性暴力。

其实无论在过去还是在今天，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暴力——哪怕是针对儿童的性暴力——都从来没有在社会上断绝过，按说也早该失去了新闻的轰动性价值，但马克·迪特鲁还是让感受力愈渐迟钝的现代人头皮发麻了，因为毁在他手上的小女孩太多了、年龄太小了、死得太惨了。

她们中间有一些还只是玩布娃娃和翻小人书的年龄。迪特鲁显然也很清楚这些。因此迪特鲁除了让我们生出有关“残忍”的种种生理反应之外，很难带给我们别的什么。在他的家中阴冷潮湿的地窖里，被迪特鲁拐来的8岁的梅丽莎和朱莉遭受了整整8个月的性强暴，而她们的真正末日却是在迪特鲁锒铛入狱的时候来临的：其时迪特鲁因一项极不起眼的不相干的偷窃案被捕，在他暂短的监禁服刑期间，两个孩子活活饿死在迪特鲁的地窖里。在这里，人们除了找到了两具8岁女童的尸体以外，还看到了几本已经翻得破烂了的小人书。

值得让人怀疑这是否仅是一种错觉：在迪特鲁栖身的社会上，针对儿童和妇女的犯罪要比偷窃更不易察觉？

尤其看似不可思议的是，迪特鲁其实早就是个恶迹累累、埋藏得也并不隐蔽的性暴力惯犯。官方对他的记录可以一直追溯到10多年前。1983年，一位50岁的妇人状告迪特鲁(时年26岁)对她的性暴力行为。据她的控词，迪特鲁在对她施暴之后，将一把剃须刀片插入了她的阴道。1985年，迪特鲁又被控涉嫌先后拐骗过5名少女。但这些控告都未促成警方深入的调查，结果是在法庭上以“证据不足”和“缺乏目击者”为由，将迪特鲁宽大处理、无罪释放。1992年，迪特鲁终于在又一起强奸案中被判有罪。但他13年半的刑期到1995年就宣告结束了，其提前10年获释的理由是：表现良好。这使他在获释的同一年里重操旧业，并且表现更加变本加厉，于是有了上个月曝光的一连串故事。

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大致都发生在迪特鲁居住的夏洛里镇附近的方圆80公里范围内，自他去年出狱后的一年之内，接连又有6名少女失踪。在8岁的梅丽萨和朱莉失踪2个月之后，去年8月，外出游玩的安娜(17岁)和埃弗叶(19岁)也不知去向。她俩的尸骨上个月也已在迪特鲁的另一处住宅的后院挖到，尸首已烧焦到无法辨认，只有牙齿和一只瑞士手表还可以用来指认她们。另外两名今年8月初失踪的女孩(分别为12岁和14岁)侥幸生还，她们那被玛赛克模糊了的痛不欲生的脸上了全世界的报纸。她们的遭遇与梅丽萨、朱莉极其相似，稍微不同的是活了过来，并且还要面对今后漫长的生活道路。目前她们正在接受心理康复及其它各种治疗。她们的生还也很难说是警方的功劳。在她们被拐走的那天，戏剧性地出现了一个爱记车牌号的路人，他碰巧对迪特鲁的车起了疑心，6个少女的下落因此才有了线索。事实上，警方在迪特鲁去年出狱之后，就时时接到各种关于他的动态检举和口信，并且还例行公事般地对他的几处住宅进行过搜查，甚至还听到了地窖里隐约的哭嚎，但仅因为迪特鲁哄骗说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自己是个有着3个孩子的父亲)，结果就蒙混过去了。

这里是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色魔迪特鲁一旦走出阴暗的地窖，便和我们享受同样的阳光，过同样体面的日子；一旦他走进人群中间，便没有什么把他和我们区分开的东西。这个39岁的无业赋闲的电工，拥有着相当规范的家庭生活形式和6处房产、数辆小汽车和货车。或许在一个发达的社会里，过舒服的日子是太便当的事，以致他周围的人没有嗅出其中的腐臭。事败之后，警方查抄到了近400盘迪特鲁自制的儿童色情录像带，这些录像带显然是准备拿到黑市上去出售的。迪特鲁虽然是集编、导、演于一身，但录像中出现的施虐者却不独他一人，目前已有其余3个出现在录像带中的残暴者被指认并抓获。

迪特鲁的营生反映了某种社会的供求关系，他显然不是孤独寂寞的。在他因偷窃罪短期监禁期间，他曾经出1600美元雇了一个同伴来看管梅丽萨和朱莉，好让她们不致饿死(但他回来时候看到还是饿死了一个，另一个也已奄奄一息，像一只等死的小鸟一样粒米不进。他痛惜并且暴怒，因为每个拐来的少女的黑市价是3200美元到4800美元不等)。

迪特鲁案直接促成了今年9月初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首次“反抗儿童性交易国际大会”(World Congress Against Commercial Sexual Exploitation of Children)，大会提出了3个明确而又相关的主题：娼妓现象、拐卖现象、色情淫秽现象，呼吁对儿童性暴力这个古老而又丑恶的社会问题的关注，并且强调打破地域、经济、法律和文化诸种因素在认识上的定势。这一强调是耐人寻味的，因为儿童性交易在过去习惯上从没有被当成存在于各个社会形态中的普遍现象来加以对待，一种理所当然的思路总是把这类现象与社会经济发达程度、社会秩序与文明程度联系起来。人们往往只看到泰国的80万童妓或每年从尼泊尔流到印度的数千少女，却忽视了经济和文化交流(包括从发达地区流向不发达地区的旅游业)等诱因(比如，每年进入亚洲的性旅游者达25万之众。过去的8年中共有240名旅游者在亚洲国家被指控儿童性虐待)。“迄今为止，我们只大致了解这一现象(指儿童性交易)在东南亚和拉美的脉络，”西方一位儿童福利社会活动家说，“柏林墙倒掉之后，俄国和东欧诸国这一市场也在扩大，但现在问题居然出在了欧洲的心脏地位。”

这位12岁的女孩侥幸生还  

比利时为梅丽莎和朱莉举行了国葬  

性暴力

迪特鲁案除了可能会对弗兰·霍斯肯(Fran Hosken)等用文化的优劣和风俗的不同来说事的西方性学理论家有所触动外，还明白无误地让我们感到社会对迪特鲁们的熟视无睹和对某种丑恶的若隐若现的宽容，儿童性暴力是这种丑恶的最极端表现。想到儿童色情与儿童性暴力之间的必然关联、想到针对儿童的色情本身的变态，下面的一些情形和数字无疑是令人震惊的：在瑞典、日本及匈牙利，拥有儿童色情内容的图文音像资料是完全合法的，墨西哥也是如此，只不过不许动真格而已——于是便有了今年8月曝光的特大儿童色情业大搜捕，牵涉此案的4500多人多是美国人。自制色情录像带也在一些地方逐渐悄然流行起来。在过去的18个月内，德国警方已查获了11500多种儿童色情类材料，在有些影像制品中居然录有活生生的杀人场面。据德国一家报纸的消息，一盘录有波黑战乱期间少女遭轮奸场面的录像带在德国的黑市上成了抢手货，标价高达8千美元一盘。

这种丑恶实际的名字叫性暴力。它有时是针对儿童的(因此显得更加令人发指)，但永远是针对女性的。英国社会学家朱莉娅·奥康耐尔·戴维森(Julia O'Connell Davidson)的研究表明，绝大多数儿童性虐待者首先是，并且主要是性虐待者，绝大多数嫖妓的男子并不大在乎对方是15岁还是25岁，只不过童妓满足了性虐的一种特殊取向，它夸大了生理和心理的弱势和无助状态。

又据性心理学界的研究和统计，儿童性暴力的犯罪者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女性在这样一种各方面力量对比可能占优势的状态下仍然不是侵犯者。男性社会对儿童构成的威胁，使得它对作为第二性的女性的威胁显得不那么偶然。这种不偶然或许便是美国女性主义者凯瑟琳·麦金侬(Catherine Mackinnon)把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归结为压迫与被压迫的权力关系的出发点。麦金侬也反对色情和淫秽，但出发点不是男性话语中的道德观念，而是政治利益。因为色情和性暴力影像首先是男性社会规范中两性不平等社会关系的写照和渲染。这种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往往在社会环境不稳定时变得尤为突出。

据波黑内务部门的调查估计，波黑战乱期间惨遭蹂躏的妇女有5万人之多。悲忿之余的茫然和尴尬是：她们如何面对那些因遭强奸而不幸怀孕并不幸降生的孩子？如何化解这种凄凉和怨恨？他们是她们同命相怜的受害者，还是邪恶的种子、应该抛弃？归根结蒂，这样的问题和这样的现实连同身心的伤痛，都由妇女单独面对了。

出生于1993年2月20日的阿伦就是这样一个被人称为“恨之子”的不幸孩子。他的生身母亲是个33岁的穆族妇女，她所住的城市被塞族攻陷后，她就成了塞族邻居的性发泄工具。在饱受凌辱、逃跑出去的时候，她已怀有5个月身孕，无法再作引流。

阿伦被另外一个好心的穆族人家收养，但立即面对沉重的社会压力，它来自习俗和文化传统，更来自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

但面对最难堪处境的还是阿伦那不愿露面的生母。她说她要到海牙的国际法庭去控诉，她说：“没有任何一种惩罚能与他(指其强暴者)的罪孽相当，他给我带来的创伤永难平复。”但她的强暴者对此颇为不屑。他的不屑是有道理的：海牙的法官们说他们还有更糟的事要处理。

非洲卢旺达的妇女在胡图民兵武装暴乱期间遭受了相同的命运。在4个月的种族血洗过程中，成千上万的Tutsi妇女被胡图士兵或邻居强奸。“1994年武装暴力和性暴力的呼应并不偶然，”一位卢旺达的人权活动观察家说，“这是一种故意行为的暴力。”不少妇女遭到轮奸，更有不少在胡图军队撤退时被带走，成了军妓。短短的数月之内，卢旺达降生的“战争婴儿”的人数在2千—5千之间，而这还只是强奸受孕比例中极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根本没有等到生下来。在卢旺达齐加里中心医院，1994年8月至11月间曾收留了400名左右被奸污的妇女，她们中竟有60%被强暴致残(遭刀、剪甚至硫酸等种种方式的性虐待)。无辜受辱的妇女往往从此生活在社会的夹缝里。有个妇女丈夫被杀、自己被仇人所辱，之后又被家族逐出门外，因为“你和杀害你丈夫的人睡了觉”。

卢旺达的妇女组织正在积极奔走，希望能改变这种不公正的社会观念，她们希望受害的妇女能勇敢地直面媒体，诉说她们的苦难。24岁的穆迦维玛娜在1994年被她的邻居、一个教师强奸后进行性迫害致残。他还对她说：“我要整残你，让你的种族受辱。”两年之后，她听到他居然在为卢旺达广播电台播报新闻，“听到他的声音我都要疯了”，她回忆说。她勇敢地站了出来，现在这个强暴者已被捕入狱。

泰国的一名14岁童妓  

暴力

梅丽莎和朱莉两个小伙伴去年失踪时，她们的家人到处张贴了寻人启事，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和灿烂的笑容让人无法相信她们的生活中会有阴云。但照片下面附了一句爱因斯坦的话，如今听起来却充满了悲剧性的宿命意味：

“生活在这个世界是件危险的事，不是因为那些犯下邪恶的人，而是因为那些对邪恶熟视无睹的人。”

迪特鲁案带给人的启示是多方面的。最为立竿见影的是，它使世界各国政府和社会机构如梦初醒般地纷纷投入到保护儿童权益的举措中，加大了打击儿童暴力的力度。新西兰、澳大利亚、法国、德国、美国等国先后通过了一些相关的法律，包括限制跨国性旅游的具体措施。但是，如前面提及的，儿童性暴力问题还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它的根本实质是男性权力和由此而来的暴力和歧视。真正杜绝包括儿童性暴力在内的各种形式的暴力，就必须致力于改变这样一种两性不平等的社会关系结构，营造健康的社会环境。

而这就涉及到要改变生活观念和思维定势，因此注定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女性主义运动本身走过了极艰难曲折的道路，并且至今一直在遭受绝大多数的男人出于生活习惯和绝大多数女人出于思维定势的误解。女人如果不和男人讲道德而和他们讲政治利益，就会让男人紧张，而绝大多数女人也相信洛尔卡说得对——即女人在瓜达尔基维河上尿不出玫瑰花——更没想过要在撒尿决斗中取胜。其实，女性主义者主张夺过尼采手里的鞭子(尼采说：“要去找女人吗？请别忘了带上鞭子”)，并不是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要把鞭子扔掉，让它们和它们象征的暴力在人类社会上消失。

迪特鲁案已经向我们演示了现存社会对男性变态需求的普遍漠视和宽容，而这种漠视和宽容远不会因为迪特鲁的落网而终止。美国《时代》周刊(1996.9.2)在详细报道了迪特鲁案之后，援引美国约翰·霍布金斯医学研究所教授弗雷德·柏林(Fred Berlin)的话说：“要问儿童性虐产生的原因，就如同问为什么会有异性恋或同性恋一样。”他支持自由主义心理学家的观点说，“但有一点似乎是确实的，和许多性错乱的情况一样，儿童性虐往往植根于(性虐者)童年时代的受伤害经历。”言下之意，儿童性虐者首先自己是受害者、是因此而心理变态的人。但怎么解释儿童性虐者都是男性呢？《时代》周刊的同一篇文章中说：“这似乎说明女性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把儿童当成性对象的趋向要小。”这显然是无视社会性别(gender)视角而从性(sex)上为男人开脱，继而在消解迪特鲁所揭示的深刻社会意义。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社会问题或许不错，但人们或许忽视了，以弗洛伊德为开山鼻祖的传统性心理学已受到了女性主义的普遍质疑。比如，西蒙娜·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一书中指出，弗洛伊洛对女性心理不作专门讨论，只是从男性经验的立场作出推导，因此想当然的地方太多。比如，弗洛伊德认为女人因为没有阳具而感到自己是残缺不全的。“残缺不全”这种表述本身已是一种比较和判断：为什么有阳具不是多余而没有就是残缺？西蒙娜·波伏娃说：弗洛伊德没有说明阳具崇拜的根源：它的存在何以是一种骄傲，是一种什么样的骄傲？以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出发点，不难理解约翰·霍布金斯医学研究所要把这些人当成病人来同情的原因。最近洛杉矶立法通过对儿童性侵犯惯犯注射一种叫Depo-Provera的激素，据说可以降低性侵犯欲望。消息甫出，抗议之声立即不绝于耳，美国公民自由同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提出，打这种药是侵犯“人身完整性”的权利。其实，Depo-Provera的效用尚有争议，已有实验表明，停药后故伎重演的比例为65%，且长期使用还会产生抗体。约翰·霍布金斯医学研究所的一位大夫无可奈何地说：“这毛病(儿童性虐)无可药救。这不是给什么人治病的问题，这是医疗举措，是你得下功夫一辈子接受治疗。”

这么说，这个社会只有靠药物才能维持下去吗？

打击举措：

一些国家已开始和未成年性犯罪作斗争，以下是一些具体情况：

①澳大利亚1994年宣布儿童色情非法。

②巴西：1990年的一项法律条文提出“全力保护儿童和未成年人的权利”，目前政府正具体拟定保护措施。

③荷兰：自1995年起，生产或兜售、有关16岁以下儿童色情的材料为非法。

④菲律宾：1992年立法杜绝童妓、儿童拐卖和色情业，但具体步骤仍有待完善。

⑤斯里兰卡：1992年立法将少儿性侵犯的年龄标准从12岁上升到16岁。

⑥泰国：1993年开始制裁儿童性虐待现象。新的条文规定在妓院的年龄限制是18岁以下，在其余情况下的年龄限制是15岁以下。

⑦美国：儿童色情为非法。1994年规定本国人在境外针对未成年的性旅游为非法。 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