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追风族”到“天气色情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刘怀昭
龙卷风肆虐美国得州
科学家没能降服飓风,却引来了“追风族”。
风乍起时,从云里拖出了一缕蜿蜒的卷须,轻柔得让人不会相信它预示着灾难。但紧接着,卷须中吐出了几个漏斗一样的涡漩,随风急促地扭动起来,跳起了死亡之舞。这时,罗伯特·大卫琼斯坐在同伴驾驶的汽车后座上,正在堪萨斯州汉斯顿附近一条泥泞的公路上颠簸。他焦急地望向窗外,看到飞旋的涡流吐出飞沙走石,漫卷着向这边扑来。就像野兽有时会反扑它的猎手,大卫琼斯紧张地意识到,他几天以来追寻的飓风正向他近逼。
大卫琼斯并非斯皮尔伯格的惊险巨片中的英雄,也不是个寻求刺激的玩家,而是美国国家风暴实验室(National Severe Storms Laboratory)的一位严肃的科学家。25年来,他和同事们给飓风研究带来了一场革命,教导纸上谈兵的气象学家们背起实验器材,离开书斋,追随着飓风开始了实地观测。
大卫琼斯这些飓风的猎手们艰辛的实验活动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对飓风的了解和对资料的把握,同时也为一种新式雷达的开发利用作出了重要贡献。这种新式雷达可以穿透厚厚的云层,在飓风形成前半小时就观测到漩涡区域。任性无常的飓风比海底出没的鲨鱼还要难以把握,还要更加危险。今年5月,内布拉斯加12000人口的比特里斯镇被一场飓风洗劫。同一个月里,阿肯色州的伊扎德镇有7人死于飓风之中,30多人严重受伤。当时镇上的公务员多尼正在户外开着吉普车,他回忆说:“天忽然黑下来,黑极了,吉普车开始跌跌撞撞地弹起来,我听到‘呯、呯、呯’的声音,车窗全部刮飞了。”狂风将多尼掷出了窗外,他侥幸苏醒时正躺在路的另一边的荆棘丛中。“恐怖极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亲眼见到飓风”。
观测者们当然也不想身临其境到那般程度,他们必须随时小心任何预见的变化和失控现象的发生。对飓风的观测是一项极为艰巨的工作,除了飓风本身的恐怖阴影之外,观测者还要承受肉体上的种种不适。专业观测者往往要一连几天每天驾驶15个小时,只靠罐头一类的食品充饥,基本上没有睡眠时间。有一次大卫琼斯和同伴经手一项在飓风将至的途中安装“乌龟”(一种测试装置)的任务,结果飓风偏向,错过了“乌龟”,倒是紧随而来的垒球大小的冰雹得到一次发泄的机会,将大卫琼斯的车的挡风玻璃砸了个粉碎。还有一次,大卫琼斯的同伴正聚精会神地观测一场如期而至的飓风,一脚踩空,跌到了一条深深的下水道里。
风暴跟踪作为一项有组织的投资项目始于1972年,当时美国成立了“飓风阻截项目”,同时“国家风暴实验室”也开始开发一种能在形成飓风的风暴中观测剧烈旋转区的雷达。
雷达的开发者与风暴跟踪者的密切配合促成了NEXRAD(意为“下一代雷达体系”)的诞生,目前美国国家气象局已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普遍使用这种雷达装置。NEXRAD已将飓风预报的时间平均从3分钟提前到了8分钟。今年4月,阿肯色州小石城播报的天气预报中,提前35分钟准确作出了欧扎克地区的飓风预报,使住在流动房屋中的人们有时间妥善作出应对。
然而,NEXRAD系统的开发迄今为止尚未改变飓风预报的失误率:50%-70%的飓风预报都要扑空,带给人们的只是一场虚惊。为什么有些风暴形成飓风,而有些同样貌似险恶的风暴则不呢?科学家们的种种努力最后都无法应对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这使得飓风的出没更显得神秘无常,更像是对人的一种意向性攻击。
看似不可思议的是,大卫琼斯发现,他们实则幽晦艰苦的工作竟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猎奇者,在实地考察过程中,他们偶尔会碰见成群结伙挎着单薄的相机的业余“飓风追逐者”。科学们起初只是以为那些一味寻求刺激的冒险家是为这项科研活动“叱咤风云”的场面所吸引,但是没想到却成全了斯皮尔伯格的票房。
斯皮尔伯格的新作《龙卷风》 天气也色情?
麦克·克利顿(编剧)和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导演)这对从《侏罗纪公园》开始的黄金搭档在把《失落的世界》搬上银幕之后,最近又推出一部新片《龙卷风》,影片中描写了一对因情感面临危机而分居的气象学家,在一次冒生命危险进行飓风实地观测过程中,他们不仅躲过了大自然的劫难,同时也重新找到生活的源头活水,携手走出了感情的困境。影片中气象学家比尔·哈丁(比尔·帕克斯顿饰)所使用的那种神奇的飓风观测装置“多若茜”,其实就是根据俄克拉荷马大学豪沃德·布鲁斯坦的想象设计出来的。在电影中,“多若茜”被装上了高尔夫球大小的无线电接收器,然后飞进了旋风中,向地面的电脑传送信息。电影照例是以《侏罗纪公园》式的电脑高科技制作的视觉冲击力和逃难式的紧张刺激取胜,同时故事本身将自然与人的命运相互观照,那并不费解的象征意味也使它显得十分应景。
斯皮尔伯格电影的连续成功在于他的启发意识,而他的启发意识绝不仅仅表现在电影技巧上。他的作品中往往渗透了一种能够唤醒人的潜意识东西,它能帮助人们找回并且激发一些暂时模糊了的精神(human spirit),从《外星人》到《侏罗纪公园》再到《辛德勒的名单》,天上地下人间,题材千变万化,此间融入的基调莫不如此。果然,《龙卷风》一出笼,人们又一次被“启发”了,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新的兴奋点一样,不少以自然灾难和恶劣天气为内容的影视节目和录相制作(destructo-videos)也更加引起青睐,包括CBS上个月推出的《自然之力》(Forces of Nature)、公共广播网的《未开化的天空》(Savage Skies)等等,其中福克斯电视片《飓风!》已成为迄今为止收视率仅次于《O.J.辛普森的故事》的电视节目。目前在美国的音像市场上,这类destructo-video已多达20多部,最热的比如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出品的《大自然的暴怒》(Nature's Fury!),收录和摄取了地震、风暴、山崩等种种自然灾害实地景观。
这一类影视作品如此大行其市,使它们得了个“天气色情片”(Weather Porn)的译名:人们躲在尚且安稳的一隅,用窥淫狂似的眼光窥视大自然的肆虐和慑人的淫威,这大概是坐上了工业文明快车之后,人类的生存环境和心态的真实写照。飓风吐出长舌,坚实的民宅象一棵脆弱的小草被连根拔起,卷入海中;人们从地震的瓦砾中挣扎着爬出,放眼望去,人力构筑的一切都瞬间匍伏在脚下……在一种广为流传的电脑游戏中,一家人跌跌撞撞从飓风之后的残垣断壁间喊道:“树也刮断了……快从窗口(双关语,又意电脑视窗)逃出吧!”
人们在追风中所寻求的快感刺激、以及“天气色情片”所反映的人们那种窥淫加受虐的心态,倒似乎可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角度来透视一下,但是它同启蒙工业时代的性消费现象相对照,恐怕更具后工业时代的特色。如果说每个时代都有其神经官能症的话,那么我们这个时代所面临的,正如德国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所评价的,已不再是弗洛伊德时代的性挫折,而是生存挫折。工业技术让人类的意志力如虎添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的发挥,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生存空虚的增长;不再有传统的东西告诉今天的人们该做什么,人们不是从前人,而是从旁人那里寻求借鉴。
这种生存挫折有时恰恰能在性挫折的症状中找到对应的反映。在为改善生活质量作出种种努力之后,人们发现自己在协调与自然的关系方面总体上是打了一场败仗,最终表现出了某种类似性无能的沮丧。在“天气色情片”中,人们领略到的是暴怒不驯的大自然对人类的意向性攻击,而人类的罪恶感则在这种受虐的快感中得到渲泄。
早在世纪之初,人类在工业文明之中显出旺盛的生命力之时,就有人耸人听闻地预言说,我们在走进一个弥漫着无意义感的时代,敏感脆弱如茨威格者在这样一种预感中窒息着死去。更多的人在承受和忍耐。斯皮尔伯格在电影中给出了一条走出困境的思路:首先来协调人类生活内部的环境,然后携手担当共同的命运。这是一个美丽的建议,唯其天真而显出美丽。但是,维克多·弗兰克的“复兴人道主义的心理治疗法”在回答这样的追问时不免也显出苍白:丧失了的传统,甚或丧失了的本能可以复活吗?或者说,如诺瓦利斯曾说过的,不存在返回到天真的退路,我们用以攀登的梯子垮了。 龙卷风美国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