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圆桌(15)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牛奶浴后上金床

文·苏童

弹指一挥间,我们正处于一个贫穷与奢华并行不悖的时代,因此当报纸上披露新兴的牛奶浴诞生时,尽管许多人瞠目结舌,许多人议论纷纷,但我相信还有许多人与我一样,对这种牛奶浴内心是不以为怪的。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据说广东某地已经有人在推销纯金制成的床,比起金床来,牛奶浴的奢华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听闻有人以牛奶洗澡而脸色大变的人,也与我一样,多为小时候喝不上牛奶的人。我们小时候喝不上牛奶,假如谁告诉我们某地某人在洗牛奶浴,我们会断定他在谈论平民们所陌生的宫廷帝王贵妇的生活。我们小时候用光荣牌肥皂洗澡,假如谁来告诉我们某地某人正在用牛奶洗澡,我们会失声大笑,我们想能用上一块上海产的檀香皂已经美死你了,用牛奶洗澡不是疯话便是梦话。

因此当我们得知牛奶浴即将应市时,我们愕然而愤怒。我们首先想到牛奶是一种高尚的食物,是我们许多人童年想喝而喝不到的富有营养的食物,也是现在贫困乡村的孩子们听说过却没见过的食物,想到浴室经营者们将把雪白香酽的牛奶一桶一桶地倒入浴池中,想到许多散发着汗味和体臭(甚至长有梅毒和尖锐湿疣)的身体将浸泡在牛奶里,想到那些被人体污染的牛奶最后将从下水道里汩汩流走,我们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我们不得不承认,以皂荚和劳动肥皂沐浴的时代已经过去,慈禧太后的香草浴盆也已显得寒怆而缺乏想象力,我们如此糊里糊涂地迎来了一个牛奶浴时代,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正处于一个物质过剩的时代。既然南京的牛奶多到无法倾销,经营者们把它倒入浴池中收取一份昂贵的浴资又何尝不可?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许多人在这个商业时代里显得心胸狭窄而又大惊小怪。

我们心胸狭窄是因为我们自己掏不了一厚叠钱去洗牛奶浴,还因为我们在家打开煤气热水器用力士香皂洗身用飘柔香波洗头时错以为自己进入了“小康”,而这种错觉被牛奶浴彻底地纠正了一下。从此我们这些“小康式”洗澡的人将不敢洋洋自得。生活圆桌(15)0

我们大惊小怪是因为我们古典的良知或者顽固的大锅饭观念,我们会说,那么多的牛奶为什么要倾倒在浴池里?为什么不运到那些贫困的地区让那些半饥不饱的老人孩子喝个够呢?但是牛奶浴的经营者们会说,那是希望工程和扶贫救灾的事,跟牛奶毫无关系。你们所说的是无穷无尽的道义和援助,而他们所做的是无穷无尽的投资和获利。

况且牛奶浴的经营者也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了,他们用以牛奶浴的牛奶是一种只对人体皮肤有益的牛奶,假如喝到肚子里却营养价值不高。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么一种牛奶,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是如今常见的商业口径和宣传策略,但我情愿相信那是真的,想到那是真的,想到那牛奶并不怎么好喝也没什么营养,我的心里就舒服一些了。

我舒服不舒服其实无关宏旨,牛奶浴说不定也会像桑拿浴、冲浪浴什么的一样风靡一时,我去不去洗同样也无人过问,总有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欢呼雀跃着跳入那池牛奶,总有雪白香酽的牛奶溅到地上,却溅不到你的身上,更溅不到你的嘴里。

虽然我们小时候喝不上牛奶。

我又想起广东的那几张金床,不知买了金床的人是否瞧得上牛奶浴,但我认为洗完牛奶浴再上金床睡觉可以称得上丝丝入扣。

奶牛的第三次哭泣

文·毕淑敏

自由驰骋羝斗与哺乳的野牛,变成世人役使宰杀的家畜,这种庞大而温顺的动物,第一次哭泣。它们被剥夺了自由自在的天性,脖子上扣了枷锁,鼻子上穿了缰绳,在人——这种灵长类的吆喝下,蹒跚向前。

社会学家庄严的辞典里,畜类的被驯养,是文明的标志,成为“第一产业”进化的猎猎旗帜。

作为一个人,我只能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而不能站在牛的立场上说话。所以我们对牛在历史缝隙中的哭泣,只能报之莞尔一笑。人类要生存发展进步,这颗星球上的其它一切生物,都义不容辞地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踏脚石,以助人类登峰造极的功德圆满。

然而人对于牛的要求,日新月异。它的筋肉需生长得更加幼嫩,以利于人类更加细致的胃肠。它的皮毛需滋润得更加水滑,以摩娑人类更加敏感的肌肤。它的性情需调理得更加温顺,以服从人类更加复杂的指令……

人类的需要是有止境的。把哺乳母牛的雄性幼子抱走宰杀,制成可口的小牛肉。让母牛听着轻松的音乐,把更多的悲哀而洁白的乳汁挤到桶里,以供人类婴儿的成长和自身的强健。科学的发展更使剥夺的过程如虎添翼,利用基因技术,可以人工控制小牛的性别,使母牛产下的幼崽,90%以上为雌性。母牛生母牛,它们成为温暖的盛满乳汁的容器,一代代作为工具向下遗传,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使可供人类挥霍的乳汁恣肆汪洋。

母牛第二次哭泣了。它的天性被虐杀,成了造奶的机器,这种长着花斑的大腹便便的失去孩子的母亲,只能把泪水滴在挤牛奶姑娘的桶里,使它的产品染上咸涩。直到此时,我们仍然无法同情奶牛。既然自然界通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当我们呷着牛奶吃着冰淇淋抹着黄油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在理智上赞成人,而在情感上倾向牛的。如果拟人化地为牛代言,收获的只是虚伪。

但是据说牛奶终于多得让有钱人喝不完了。商家预备把这种牛类原本用以哺育后代的软滑的含有所有生命必需蛋白质的白色液体,注满一只只华美的浴缸,与名贵的辅料共煮,酿为香汤,以浸泡某些高档的身躯,让他们皮肤更光洁,眼睛更明亮,额头更焕发智慧的闪光。

有幸把自己的乳汁贡献到浴缸里的奶牛,第三次在暗中哭泣了。

奶牛的第一次哭泣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命运。奶牛的第二次哭泣是因为被剥夺与虐杀了的天性。但这一次,它们是看到了人类的弱点而窃喜,喜极而泣。

它们与人类原是有仇恨的,人类改造奴役了它们。它们无法反抗人类,只有耐心地等待人类的自毁,它们终于看到了依稀的曙光。对资源无限制地掠夺和对其它生灵的涂炭,对物质穷奢极欲的追逐和糜费,将是人类自掘的巨墓。

民间传说,人乳在烈日下曝晒,会化为荧荧碧血,借以祭奠母亲的恩德。想来掺杂了眼泪的牛乳,在精致的浴缸中涡漩的时候,也许会在某一个瞬间,无声地化作红水。倘若温香暖玉中缠绵的贵人,突然看到莲蓬头里滴下如火的烈焰,浴缸里荡起滚滚赤潮,岂不花容失色,大违了初衷?!牛奶浴引起的话题

文·蒋子丹

编辑希望我就有些城市开设牛奶浴谈点看法,这是一个没有太大意思的话题。旁人有什么好说的呢?花钱不是偷钱和抢钱,花钱并不犯法。而这样花钱的人所表现出的一种穷酸气,一种为了要让人家瞧得起而几乎要把钞票贴在自己脸上的劲头,不是什么哲学也不是艺术,甚至算不上一道值得路人回头多看一眼的景观,似乎不值得过于认真地对待。

据说牛奶浴有益于皮肤保健,这个我不懂,也不打算去懂。如果说以后还会有比牛奶浴更昂贵得多的什么浴,可以使富人们永葆玉肤冰肌,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问题在于,保健的办法多种多样,有的甚至用不着花一分钱。多一点卫生习惯和体育锻炼,多一点与大自然的接触和亲近,多一点人际关系的和睦和轻松,多一点心境的开朗和宁静,这些也都是保健的好法子,为什么有些人和有些新闻媒体对此提不起神来呢?为什么他们独独对牛奶浴一类的事情瞪大惊羡的双目呢?很明显,他们真正的兴奋点不在于身体以及皮肤,而在于牛奶浴价目下金光闪闪的钱。

也许一道简单的运算就可以算出来,一个牛奶浴室一年将消耗多少牛奶,这些牛奶将消耗多少牧草和饲料,将使我们的生态资源造成多大的损失。正像我参与编辑的《天涯》杂志中一些作家所指出那样,一种以破坏自然、掠夺自然、大量消耗自然资源以满足人类需要的“现代化”观念,从西方开始,已经流行几百年了,眼下正受到臭氧层空洞之类生态危机的报复。已经现代化了的西方人,总算有了些反省,至少开始了对各个尚未现代化起来的民族进行苦口婆心的指导。一种“低消耗”的现代化观就是这样提出来的。在这种观点下,不是任何现代技术都应该肯定和推行的。对此作出价值衡量的一个重要标尺,就是看这些技术对自然资源是否构成了过分的消耗。举例来说,电话是可以接受的,而汽车则应该限制。网球是可以接受的,高尔夫则应该限制。同样的道理,风浴、雪浴、日光浴、温泉浴等等是可以接受的,而牛奶浴则应该被视为一种过分危害环境的公害行为——即便我们忽略眼下中国人还有很多吃不饱饭的事实,即便我们假定中国人都阔绰到了可以挥金如土的地步,而且人均占有数以公顷计的牧场。

西方人早已把环境破坏过一轮了,现在却一个劲地要求发展中国家保护环境,这似乎有些不公平,但也没有办法。中国有12亿人口,活在一片人均资源并不丰富的土地上,如果我们不珍惜资源,没有人能够帮我们一把。我们如果实施牛奶浴式的“高消耗”现代化(哪怕只有1%的人这样做,也有钱这样做),在危及西方人之前,我们自己恐怕早就与自然同归于尽了。

我们在遭到自然的报复之前,甚至早已无法承受来自社会和人类的报复。一种缺乏责任感、同情心以及道义原则的时代风尚,长此下去,只可能最终导向历史的大手术。到那个时候,手术刀下流出来的将不是牛奶,而是血。这当然是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我们可以留待以后的文章里再来说。

(本栏主持:李陀  图:王焱) 牛奶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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