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视肥皂剧:窗口还是黑洞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郝建
我们在看电视剧时处于什么状态?半张着嘴,摊开手脚,混身瘫软,眼睛半闭,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看了一晚上,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面对夹在其中的广告、新闻、节目预告,好像过眼烟云,云里雾里。这是希区柯克的一部影片:《晕眩》。
除了政府部门大力提倡并资助、指导的主旋律作品,我们看到的中外电视剧有许多是肥皂剧。不管它是系列剧、连续剧、情景喜剧,还是用胶片拍就、制作精良、编剧细致工巧的上流社会豪华情节剧,它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吸引观众,好多收广告费。当然,肥皂剧中插的不仅仅是洗衣粉广告。最早的广播肥皂剧于1922年8月出现在美国,它是美国电报电话公司在纽约的广播电台给长岛一家房地产公司所做的广告,成交价是100美元购得10分钟广告时间。今天电视肥皂剧中夹杂的广告从高科技产品(IBM系统软件、英特尔奔腾处理器)到婴儿奶粉、猫食无所小有。
广义的肥皂剧的另外两个特征是创造“现实”感的视听语言、戏剧化、追求认同的叙事方法。在思想观念和道德内涵上,它反映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美国的《豪门恩怨》、《鹰冠庄园》;墨西哥的《卞卡》、巴西的《女奴》;中国的《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我爱我家》都是较成功的肥皂剧作品。浇灌这些美丽迷人花朵的,是闪光的金币。1929年福特汽车公司在电台黄金时间播一分钟广告得付1000美元。电视肥皂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业行动,它与艺术无关。它的一切都处于制片人的精心计算和严密控制中。在长长的主创人员表中,制片人的名字不是随着一声响亮的打击乐出现在第一位,就是应和着主题曲宏伟的和弦解决压在最后。肥皂剧不是作品,它是文化工业生产线上滚出来的产品。艺术家为中心的个人化制作被纳入了集体化、机构化的生产。冥思苦想、惜墨如金、站着写作的小说家,如今成了天天去电视台上班、嘴里不断对制片人骂骂咧咧,却紧紧拧在电视剧制作、播出流水线上的编剧。夹着画板倘佯于大自然中的美术家,变成了坐在摄像机后面按制片人的眼光观看世界、取含风景的摄像师。艺术家也有惊人变化,他们不再从艺术女神的衣裙上扯下纱布遮在自己脸上。他们讲明百元大钞也是重要动力,创造迷人的形象也是为稻粮谋。它让我们在顺理成章的陶醉中,进入被掏空思想的催眠术世界。
肥皂剧让自己的故事好像被不经意地显示在屏幕上,而不是由一大群作者精心编造、讲述的。它标榜自己是现实主义的,它用种种方法并雇佣评论家让我们认同它的世界。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艺术家愿意或敢于这么标榜,也很少有观众会这么老实地相信这些,只有在肥皂剧中,“他还当真了”。一部肥皂剧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工程。以《渴望》为例,它策划于1990年1月,播放于1991年11月初。导演鲁晓威说此剧是“呼唤真善美的道德回归”,策划之一郑万隆坦言:“眼下讲的伦理道德是共产主义道德,而我们只不过写了传统道德而已。”
部分电视连续剧投资情况
除了叙事诡计,肥皂剧在画面、剪辑等视听语言上,也有虚假营造的浮华和拼拼凑凑的唯美。它用今天看来是十分“古典”的零度剪辑方法来强制我们进行最理想的被动观看,它的正反打镜头把导演、摄影机、电视台、广告商这一整套机构藏得严严实实,让观众觉得这是客观展示的生活。制片人早已做过认真研究:观众就想看这个。肥皂剧可以调动一切来为自己的主角争收视率:摄影、美术、度身定作的编剧、俯首贴耳的导演,有时还得策划点醋海风波、男女逸事或不大不小的官司扔给新闻记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招惹大家去看。一个武媚娘就是一个拼凑唯美的典范。它动用了刘晓庆的脸蛋,颇有特色的性格和演技,还结合了毛戈平的形象设计法,摄影、照明的美化技巧,涿州外景地的半真半假的宏伟布景;还有,为很多人所忽视的,一个声音优美又比较接近刘晓庆的嗓音。这是中外肥皂剧的共同语言模式,它们有高低优劣之分,可没有质的差别。它们都是在观众的背上轻轻地拍打着,人们要做梦,那么,入梦就别醒。
肥皂剧的制作人希望我们天天看它,可肥皂剧却绝对不关心周围的实际生活和矛盾。为了到处放、永久放、反复播放,肥皂剧绝对排斥时事性和较严肃的社会性。这一点甚至作为肥皂剧叙事法规范教条写进了书里。播放时间最久的广播连续剧《海伦·特伦特传奇》居然一直从1933年10月一直播到1960年6月,每周播放5次!肥皂剧天天有悬念,月月有续集,年年得推出新偶像。可作为整体,其展现的是抹平的生活,这是一种多可怕的单纯化、整体化。肥皂剧的摄像机从来没有正视复杂、严峻的生活现象。正是这种假装的看和假装不演的“做秀”式技巧表演,才能让最大多数的观众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乔治·奥威尔在《1984年》中描绘的情景那样。在那里,人们是被士兵看着;而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是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旁边搁着的是啤酒、瓜子和百事可乐。
肥皂剧成了我们的新上帝,它要教会我们一切。肥皂剧为男人塑造淑女,为女子创造绅士。肥皂剧在我们和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张皮影,可它的操纵人却告诉我们那就是窗口,说我们看到的就是世界。它要决定我们如何想象自己和现实的关系。肥皂剧告诉我们它是窗口,我们却看到了一个黑洞。这是一个吸引所有物质并不再反射的黑洞,它的质量无限大,故它的吸引力也足以掏空我们的脑袋。肥皂剧让我们患了失语症。它让我们自己的言语全都被遗忘了,我们嘴一张就说套话,说别人教我们说的话和别人希望我们作出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