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章：创新很难，但它是一个高级的人生追求
梁建章
携程集团联合创始人兼董事局主席，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经济学研究教授。新书《创新主义》由中信出版社在2024年6月出版。
Yi YiMagazine
L 梁建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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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你提出的“创新主义”强调生命和文明的传承，但当前中国乃至全球的现状是，年轻人并不在乎这一点，他们似乎更追求及时行乐而非长远的传承，更关注个体自由而非宏观层面的价值。你如何看待和理解这种现象？
L 是，我也注意到有很多人说相比当年的70后、80后，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奋斗精神，无论对工作、结婚还是生孩子都缺乏兴趣。这种“躺平”现象很像是1990年代日本年轻人中所谓“啃老一族”的困境。我在《人口战略》一书中有详细的论述。总的来说，就是当年轻人发现自己很难依靠努力工作逆袭前辈时，自然就会把兴趣放在娱乐等其他方面。当然，“躺平”还有多种原因，但是经济放缓和创新机会减少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因此，我认为在政策上社会资源需要向年轻人倾斜，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帮他们实现自己的创新追求。相比1980年代，中国社会在整体上已经富裕了无数倍，我们可以用社会财富的一部分来支持年轻人，让他们拥有更多的上升机会和发展空间，进而激发创新和创业的活力。少年强，则中国强，年轻人的困境同样是未来整个中国社会的困境。另外，年轻人也可以思考人生的意义。躺平很快乐，但是不够高级，如果不生孩子、不努力工作，是可以让自己没有压力地生活下去，因为现在温饱不是问题。但这样一种人生，可能也是缺乏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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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这是否意味着个人主义与创新主义存在矛盾？如何理解代际利益的错配？
L 如果每个人从自己利益考虑，而非追求人类长期意义的话，生孩子也好，创新也好，个人的确辛苦。他只得到了利益的“小头”，而整个人类社会得到了利益的“大头”。比如在现代社会，由于有社会养老保障，人们可以不再依靠“养儿防老”，而且养育孩子的成本越来越高，生育孩子变成“损己利人”的事情。出于自身利益，是会少生，但每个人少生的结果是整个社会付出严重的代价。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再比如新能源技术推广，它的受益者是年轻人和我们的后代，对年纪大的人来说，新能源推不推广，影响不会很大。以后海平面升个两三米对他们不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年轻人、下一代人会受影响。所以这其实是超越自我、超越当代人的一个价值取向。只有整个社会形成共识“环保是为了后代”并决定解决这个事情，才会有持续的投入。无论是鼓励生孩子，还是推广环保，都需要让我们的社会达成一种共识，也就是创新主义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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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创新主义强调人口和开放，而在如今强调个人主义的新自由主义思潮受追捧、国家之间的竞争和互相制衡仍然突出的背景下，创新主义是不是一种非常理想化的主义？它能否成为不同群体、不同国家之间的共识？
L 从经济意义上，无论个人、企业还是国家，创新已经成为核心活动。未来，大国的竞争是经济竞争，这与历史上的竞争完全不同。过去，竞争通常是一种零和游戏，国与国之间对领土和资源展开激烈的争夺，往往导致冲突和战争。今天，主要大国之间开展的是对创新和人力资源的竞争，这已不再是零和竞争，因为创新不仅对创新者有利，对其他国家也会产生有益的影响。此外，人才的激烈竞争可以提高教育的投资回报，并促使政府加大对人力资本的投入，因此会造就更多的人才。但是，这依然是一个高赌注的游戏，毕竟世界上只存在为数不多的创新中心。当一个城市或者地区成为某一领域的创新中心时，就会比其他城市更具活力，也更加富裕。资源和土地不再像以前那样重要，经济竞争体现为创新的竞争和对人才的争夺。不过《创新主义》这本书不是从经济层面，更多是从哲学层面强调，创新与传承是超越群体、超越国家的一种价值观念。我们今天能够思考生命的意义的问题，是我们祖先经过多少年不断的创新和传承，将人类的知识积累建设成了大厦，同时我们拥有了几十亿人，基因也是非常宝贵的，这是我们创新大厦的硬件，它也是经过许多年积累的几十亿人。我们需要把这样的火炬继续传递下去，实现人类文明的长期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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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如何理解人口和创新力之间的内在关系？人口的增长与创新活力的激发及经济的增长是完全对应的吗？
L 我提出的“人口创新力”模型概念，即创新力=人口数量×人口能力×（内部交流量+外部交流量），这和人脑神经网络的组织形式是很像的，神经网络由神经元的数量、神经元的强度和神经元之间的交流强度构成，国家和企业也是如此，创新力取决于人的数量、人的能力和内外交流量。一个国家的创新，根本上取决于它的开放程度跟人口。大家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计划经济不利于创新，因为它实际上是没有利润的机制。它的网络是金字塔形的，不是一个放开的连接，计划经济里的上家和下家是命令式的，而不是有无限的可能性，可以跟其他的企业连接，所以它的连接强度也会低很多。人口数量也是创新活力和经济增长的关键。尤其对于高科技或者文创行业，由于研发创新的固定投入是其主要成本，规模效应就越发显著。在日益重要的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等信息服务领域，大国的人口规模优势仍然不可替代，这是因为该行业的先发优势非常关键。一旦某家企业抢先取得大量客户，形成了网络效应，其他公司就很难追赶。另外，它还拥有数据优势。尤其在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等行业，用户的数据形成了训练算法的要素，用户数据越多，算法就越好。中国和美国的互联网与人工智能公司能够成为全球赢家也是基于规模效应。此外，巨大的市场也可以催生更加发达和完整的零部件产业，众多的人口和庞大的市场可以培育更多的竞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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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如何用国家创新力模型来理解中国当下的创新环境和经济发展现状？中国社会有哪些利于创新的优势，又有哪些需要提升的地方？
L 前面提到的人口创新力模型里有人口数量、人口能力、内部交流量和外部交流量这四个变量，可分别对应规模效应、老龄化效应、聚集效应和流动效应。首先，人口规模是创新活动最重要的优势来源，也是中国社会创新的一大优势。人口能力也非常重要，近20年中国的大学生比例不断地攀升，如果把创新人才定义成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群的话，人才规模也是我们的重要优势。不过创新力是一种综合且不确定的能力。普及基础教育和大学教育只是入场券，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再加大教育投入，最终会出现饱和。中国教育的主要问题是严重“内卷”带来了巨大的成本，导致家庭没有意愿和能力生更多的孩子。此外，能力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老化问题。低生育率不仅造成人口规模减少，而且必然导致人口年龄结构老龄化。那么潜在的年轻发明家和企业家就会变少。老龄化社会还存在一种阻挡效应，老龄化结构会影响创新创业的活力。日本社会是一个明显的案例，日本经济比不上美国的原因之一就是缺乏初创企业，导致其信息技术产业在过去30年中发展活力远不及美国。因此，人口规模和人口能力是中国创新的优势，不过低生育率、教育内卷等仍是我们面临的切实问题。
关于内部交流和聚集效应，在制造业中，聚集效应是相关企业互相靠近的结果，在高科技产业中，则是创新人才聚集的结果。高流动性促进思想和创新的交流，帮助创业公司快速找到人才，也降低人才创业失败的成本。中国的创新也主要来自一二线大城市，大城市人口也还有增长空间。政府也应该积极地扩容大城市，平抑大城市的房价，让更多的年轻人能够在大城市发挥聚集效应，提升创新力。
另外关于“对外开放和流动效应”这一点，我认为创新活动的本质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个肩膀是全世界人类知识的结晶，如果只接受本国积累的知识，培育不出全球领先的创新力。这曾是近代中国落后的原因。当下，中国是全球第一大贸易国，投资开放程度高，但在信息和人员流动开放方面还有提升空间。政策方面亟待解决的一些问题包括签证便利度、支付便利度、上网便利度等。整体来看，提升创新力的根本是人口和开放。中国如果要维持人口规模效应或者避免人口结构极度老化，没有捷径，只有提高生育率。从政策角度，这也是最难的，是一项综合工程。首先需要高质量的教育，但学习负担不能太重;其次需要宜居的城市，但房价不能太贵;最后还需要向家庭倾斜的福利政策和其他方面的民生保障，这样才能让家庭愿意生更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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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你曾在美国硅谷工作，你对中国和美国的创新环境有哪些观察？中国与美国相比在哪些方面存在差距，又有哪些独特的优势？
L 中美创新的竞争，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其实也可以沿用刚才的模型，从人口数量来讲，中国是美国的4倍，并且现在还处在上升期，因为中国的大学生比例20年前还是比较低的，但在过去十几年里不断攀升。如果把创新人才定义成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群的话，中国这样的人才数量领先于美国。美国独特的优势是它的内部和外部交流的开放程度。尤其是对外的交流程度强于世界上其他国家。它吸引了全球大量的人才、顶尖的人才，一直领先全世界很多年，也有一定的积累。但如果看近10年、20年的人才数量和能力，以及中国在研发方面的投入，我认为中国还是会超越美国。这也是我对于中国经济乐观的原因。美国唯一做不到的地方还是人口规模。中国的人口规模比美国大得多。中国和美国同样享受了信息产业巨大的规模优势，或者说先发优势，而这个规模优势变得越来越重要。20年以后我们能不能继续作为世界两强之一，或者成为一强，就看我们现在的人口政策能不能调整，把资源向为年轻人提供生育福利倾斜，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着急做人口呼吁、政策呼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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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 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为什么保持人口规模仍然是重要的？人工智能对劳动力市场和经济状况会有哪些影响？它在创新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它的普及应用能否缓解人口规模缩减和老龄化的压力？
L 自从深度神经网络出现以来，人工智能的发展速度超乎想象。ChatGPT的出现是个奇迹，超出了几乎所有计算机科学家的预料。总体来看，AI技术的表现令人震撼，但也存在很多难以自动化的行业。AI在经济上和人类更多是一种互补，短期内很多服务类工作还不能被替代，长期来看AI在创新类工作和情感类工作中还不能代替人类。难以自动化的物质需求行业，比如房地产，由于建筑工人和装修工人短期很难被代替，因此房地产的总体成本是稳定的，需求也是稳定的，总产值和GDP占比会趋于稳定。难以自动化的精神需求行业比如旅游。另外，还有两个精神需求的行业也会变得越来越重要，那就是创新和教育。有些创新工作可以被人工智能部分取代，比如AI能帮助搜寻和测试问题的解决方案，甚至自动推荐和分析一些假设，还可以辅助一些艺术创作。但一般来说，人类在提出问题和需求方面仍然占主导地位，因为到底需要什么，根本上还是要问人类自己。另外从安全角度考虑，人类也不会把创新完全交给人工智能完成。所以人类会继续把握创新的方向盘和最终决策权，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完成创新。同时，创新能带来成就感和好奇心的满足，以及基于探索过程产生的乐趣。而且，人工智能取代了一些简单重复的任务，使得创新的工作更加有趣。所以创新将成为一种很高级的精神需求，会吸引更多的人从事这项工作。我的结论是，人工智能会提升创新的整体效率，造成创新成本的下降，但创新活动的规模会继续增大，创新行业的经济占比和重要性也会提升。
至于为什么保持人口规模仍然重要，如前所述，人口数量是创新活力和经济增长的关键。另外，创新和传承是人类特有并与生俱来的本能。我们可以想象80亿人的基因库，实际上就是一代又一代人个体之间的接力赛，它就是一种传承。但同时，每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又在创新。在这个过程中，美好情感和利他行为得以延续，人类文明不断积累。而在社会层面，这种创新和传承也最终缔造了科学技术和文化的知识大厦，呈现出如今的文明繁荣。我认为创新和传承赋予了生命更深刻的意义，这是让人类区别于AI的特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