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说帕瓦罗蒂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70岁的帕瓦罗蒂在寒风砭骨中坐着他温暖的房车来到中国,履行他所谓“真正的”告别。北京演唱会几乎导致半个城市交通堵塞——那些热爱他名字的人从冰冷的城市的四面八方焦躁地拥堵在一起,为了面对这样一个像“皇上”一样披着彩色围巾端坐在舒适座位上,背后还有风扇吹着,声音其实早已经衰老的歌王。
不管怎么说,这样端坐着通过话筒,尽量以最少付出控制声音的演唱,都是为收获这城市中人对其艺术生涯的致敬,而非他对这城市中热爱他声音者的答谢。作为曾非常热爱他那充满美丽磁性声音中的一员,面对他安静坐在灯光下经严格保护、不再热力四射、如雷贯耳、蛊惑人心的声音,我不知道这参与的是一种什么“告别”。尽管我知道,那金属般在阳光下亮丽的声音其实早已远离了现在这个仍被欲望困扰着的帕瓦罗蒂——留给我们的只有那还值得珍惜的记忆。
前些天,我的朋友李澄在《爱乐》杂志上就老帕70岁生日,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及“他的凝重不如卡鲁索,飘逸不如吉利,韵味不如斯基帕、麦考马克,优雅难敌比约林,涵养稍逊盖达,雄壮需仰视莫纳科,英武愧对科莱里,华丽怎匹斯苔芳诺,严谨羞见贝尔冈齐。听他的录音,总是在美妙之余有淡而无味的感觉,但他那自然通透顺畅松弛美妙的高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又让人弃之实在可惜”。李澄列举的这些优秀男高音,除麦考马克是爱尔兰人,比约林是瑞典人,盖达是俄裔瑞典人,其余都是意大利人。男高音界的悲剧,确实是音色雄浑者越来越后继乏人——卡鲁索1921年就死了,吉利死于1957年,比约林死于1960年,斯基帕死于1965年。60年代斯苔芳诺的声音没了光泽,70年代,盖达、科莱里、莫纳科先后退出了舞台,于是就声音能力而言,也就只剩下这个老帕。这也是二十多年来,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有恃无恐的原因。
老帕的声音魅力在他的感情容积率,这容积提炼出音色亮度与持续的声音磁性。我以为,他的声音美,某种角度,是被两个女人刺激与调度的结果。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只比他大8个月的摩德纳老乡弗蕾妮。老帕在自传中曾说,弗蕾妮是他童年的朋友,没成名前他们常一起搭火车到波隆纳去上课,她只比他大8个月。弗蕾妮1955年比老帕早登台6年,先唱比才的《卡门》,1962年因唱多尼采蒂歌剧《爱的甘醇》中的女主角,成为卡拉扬非常喜欢的女高音。老帕26岁首次登台,1963年28岁在英国皇家歌剧院接替斯苔芳诺而成名,唱的都是普契尼《波希米亚人》中的鲁道夫。1965年是老帕艺术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卡拉扬用他在意大利歌剧圣殿斯卡拉歌剧院唱《波希米亚人》中的鲁道夫,使他与弗蕾妮相会,两人又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因《波希米亚人》中的情意绵绵引起轰动。深谙美声奥秘的著名指挥波宁吉就此看中他声音与情感的容量,选择他与妻子萨瑟兰配对,到澳大利亚巡回演出3个月。当时萨瑟兰39岁,比他大9岁。
帕瓦罗蒂在自传中说他最喜欢的三部歌剧是普契尼的《波希米亚人》、威尔第的《假面舞会》与多尼采蒂的《爱的甘醇》。普契尼、多尼采蒂与威尔第,是意大利歌剧的三种类型、三种层次,也是他演唱生涯中的三级跳。我一直以为老帕是个极聪明者——他以鲁道夫开头,至今唱过近50个角色,只达到多明戈所唱角色的一半。在角色选择中,瓦格纳歌剧中的角色他避而远之,德奥歌剧只唱过莫扎特的《伊多美纽》与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威尔第歌剧中,坚决排斥了那种戏剧化强烈的角色,熬到最后才录了一版《奥赛罗》,即使《阿伊达》与《游吟诗人》也是40岁以后才唱。他所选择的普契尼、贝里尼、多尼采蒂、马斯卡尼、威尔第等歌剧中基本都是脉脉含情的角色——他清楚其优势是太丰厚的蜂拥冲撞的情感积聚和胸腔中由此燃烧的太多滚烫的欲望。
如果说,弗蕾妮激发了他的原始情感,萨瑟兰则引导了他如何以委婉表达情感的层次。他与弗蕾妮录制了普契尼的《波希米亚人》、《托斯卡》、《蝴蝶夫人》与《曼侬·列斯科》,《图兰多》则要选择萨瑟兰的浓度。萨瑟兰使他明白了美丽音色不仅是“音高的辉煌倾诉”,帮助他在多尼采蒂与贝里尼的演唱中,将高音域持续的华丽绵延成了委婉曲折的诗意。她不仅激励他在多尼采蒂的《军中女郎》中连续喷薄出9个高音C,在贝里尼的《清教徒》中令人难以置信地唱出高音D,而且促使他的亮丽宽厚更具层次、更有魅力;使他在唱好了多尼采蒂与贝里尼之后,更唱出了普契尼深层的悲怆哀婉。
由此在老帕所有歌剧录音中,我以为与萨瑟兰合作的《清教徒》与《拉美莫尔的露契亚》最耐咀嚼。另一个有意思的版本,则是与著名西班牙女高音卡芭耶合作的威尔第歌剧《路易丝·米勒》,卡巴耶与萨瑟兰构成了截然不同的演唱风格,她的演唱奇迹般地改变了老帕,使他变得少有的内敛与深沉。
优秀男高音的标准是“又高、又强,又甜美”,以此标准,我一直觉得,老帕巅峰时段的声音不应该被怀疑。尽管在20世纪男高音中,我最喜欢吉利,认为他演唱中浓缩的味道老帕难以企及,但还是会为老帕那喷涌的情感与辉煌的声流所感动。他在七八十年代的演唱,绝非“味觉空洞”,而是充盈了太多水分。听他当时录音,尤其听他唱弗洛托《玛尔塔》中那首咏叹调《恍如一梦》,每听都热泪盈眶。他的问题,我以为一是声音过度开采以至滥而滋味日见稀薄——美丽音色当然需要吝惜与珍藏,那些珍爱自己的男高音都是尽量减少演出以维护自己音色,谁像他这样过度使用?他其实清楚使用过度会越唱越暗,但又宁肯让自己在连续不断的走台中暗淡下去。这究竟是商业化的罪过还是他自己欲望的罪过?过度的演出,过多的润滑剂,当那些唱段都变成操控自如的各种程式,他在程式中所扮演的华丽也就越来越有油滑的味道,其中感情完全成了炫技需要。
这一页毕竟已成为西方声乐发展史中的一个句号,有人已经评介他为“最后的男高音”。从情感与声音容积而言,这样一个快速成长而难以被磨砺的时代,也确实很难再生他曾有过的那样让我们狂热的声音。于是,我觉得,他不管怎样,也还值得被怀念。■ 帕瓦罗蒂普契尼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