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结无情游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江川澜)
研究生的时候,认识一个法语系的女孩子。肤色很白,睫毛很长,又喜着白衣白裙,念书时节,维持这种衣着是奢侈。女孩有一种暮气沉沉的沉重的美丽,她没有生气,尽管时时可见英俊可人的丈夫挽手陪伴。外文系的女孩都有一种惯有的娇媚造作,但她似乎沉重得无法矫饰出这种轻盈活泼。
那时我们都在忙着毕业论文。她选择的是叛逆的兰波,和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同性恋爱的那位早逝的天才。选择诗歌做毕业论文是比较危险的,毕竟不如小说那样容易翻译和评论。但我也很佩服她,对音韵的敏感一向是智识分子的标志。兰波的《地狱的一季》是她送给我的一本书,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个书名俨然谶语,几乎是她命运的写照。
一个夏季她去找外教谈论文,红酒和《情人》的原版电影把她留下来了。那只兰波的醉舟,就此跌入地狱。她向丈夫坦承,得到的是永不原谅,他们从此分居——但是人前的亲热是维持的。毕业论文的压力和感情的困扰,终于有一天我听说,她拿着一把刀到单位上去找丈夫。
她形单影只了。她的故事野火一样地烧。那时喜欢自命“洁白如鸽子”的年轻孩子,是不太能以平和之心和她相处的。我以后读到希腊哲学家斐洛的那句话:“在你身边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和善地对待,因为他们很可能都正在打一场人生大战。”就想起她的装束和举止,遭受的冷遇和嘲讽。
她仍然是毕业了,毕业前夕她到我的房间,过往瓷器一般的脸上有了斑点,人也消瘦,她低低地说起那把刀,她在轮渡上扔到了江心。毕业后我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扔掉了那个缠绕她那么久的重负。
我是很晚才喜欢上歌剧,有一天,我看了一次现场。当歌剧宏大的场景展开,身着累赘华服的歌手,看着指挥,记住正确的乐谱,配合好乐队,开始以厚重高亢的声音咏叹,爱情、生命、死亡,我忍不住感动起来。这是真正的肉身,近于肌体而受命于理智,同样的是人的杰作。享受肉体的快乐也并非罪恶,意志力本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比如学好一门外语,比如尽善尽美地做好工作,赚钱,比如精心理智地经营家庭。
而她,为什么不能有效地平衡自己的欲望与日常生活?即便有道德的重负,为什么不能跟随生活的节奏,照样完成自己应该唱完的那段曲子,而不是精神崩溃。我又想起李白的《月下独酌》:“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