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沁源车祸21条生命,谁来负责?
作者:朱文轶(文 / 朱文轶)
( 悲痛欲绝的学生家长
)
5点55分
11月14日5点55分。沁源二中118班的班主任姜华是第一个看到冲向他们的东风大货的人。二中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席世英说,带队的本来应该是121班自己的班主任李旭红,刚要出操的时候,李闹肚子,就回学校了。姜华是他的好朋友,便帮忙带一下。在出操的初二、初三13个班级里,121班排在最后一个。
沁源二中在222省道往南100米。那个丁字路口是学生们跑早操的起点。13个班级的学生排成一条四路纵队,每天早上从那里出发,沿222省道由西向东跑500米,然后过马路,再由东往西折返。席世英说,跑在最后的121班刚掉完头,车冲了过来。
席世英说,姜华拿起手里的电筒拼命地朝卡车驾驶室里晃,想提醒开车的人注意到这队行进中的学生。
天边还没有一点亮色。手电筒原来是用来照路的。5点55分,它成了姜华和121班53名学生最后的救命稻草。但车里的人显然无法注意到一支电筒发出的微弱光线——他睡着了。沉重的大货把姜华撞飞了出去,1米多宽的轮胎压过他的左手和左脚后,又碾向其他的孩子。姜华成了第一个罹难者。
晋D/13513的驾驶者李孝波后来给沁源县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事故科的询问里称,他为了赶路,一路上只停车小便一次就没有其他休息。“我进入郭道工业园后,不知怎么就迷糊了,直到我听到碰着了人的声音,才醒过来,看见车前面的公路上有好多人,我就踩了一下,但是到底是踩在油门上还是制动上,我的脑子里当时一片空白,不知道踩到哪里了,就赶快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往右开入排水沟,撞到了树后,车就失控了,最后在公路上停下来。”
这和沁源县交警大队副大队长郭建明对事故现场的勘验基本吻合。郭建明说,根据现场勘查,汽车失控冲入公路北半幅路面上的四路学生纵队后,驶出路外,在撞倒公路北侧8棵行道树,沿排水沟往前冲了一小段,绕过其他行道树由北向南又开进公路,绕了大弧线,横在了路中央。
( 抢救受伤学生 )
5点55分,这道致命的弧线夺去了包括姜华在内21名师生的生命。11月15日沁源县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车祸的伤亡情况:“肇事车当场撞死18人,撞伤21人,目前,共死亡21人,受伤18人。死亡学生涉及沁源县6个乡镇17个村。”
席世英说,初二升初三的时候考虑到学生成绩的平衡,学校把这一年级的学生打乱了重新分班,他们只一起上了几个月的课,一些同学才刚刚熟悉起来。
( 肇事大货车 )
幸存下来的孩子们大都是在病房里从家长的嘴里陆陆续续知道5点55分那一瞬间离开他们的同学都是谁的。121班的学生杨娜早上头疼跟老师请了假没有出操,逃过一劫。下午她听说张杰伤得很严重,跑到郭道镇医院去看他,在病房门口跟医生说了几句话,被躺在床上的张杰听见了,很响地喊杨娜的名字。杨娜没进门就吓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别人告诉她张杰已经“去了”。刘静也是后来知道她的同桌邓亚婷就在遇难的名单上,她说,邓亚婷和她从小学就是同学,以前还说过要一起考大学的。
许多家庭失去了子女也同时失去了亲人。邓亚婷和同样遇难的姚鑫还是表兄妹,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受轻伤的杨静和遇难的杨文杰也是表亲,杨文杰的母亲和另一名遇难学生梁栋辉的父亲是亲兄妹。刘静说,杨文杰今年18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他的妹妹也是沁源二中初二的学生,他的姐姐在念职中,家里经济窘迫供给不上,杨文杰初二辍学到城里打了一年工,没挣着什么钱,初三中途又回到学校,插在121班上课。杨文杰个高站在队伍的后面,成为最惨烈的遇难者。最后几个亲属根据他身上的一根裤带,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 交警清理事故现场 )
肇事者李孝波,“只能跑夜车”
黎城县东阳关镇长宁村31岁的货车司机李孝波11月13日晚上18点20分匆匆忙忙从家里出门,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
李孝波的妻子董小霞现在天天在家里开着电视,等着和丈夫有关的消息。她最关心的是丈夫闯了这么大的祸究竟该面临什么样的惩罚。董小霞说,李孝波那天急着去赶18点30分从县城开出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另外一名司机正在县里等着和他交接车。
他们有一个8岁的女儿正读小学二年级,李孝波出门的时候,女儿还没有放学。
从黎城到目的地马军峪煤矿的路程是200多公里,因为途经路段的道路状况都不太好。李孝波必须在晚上22点左右把车从黎城开出,这样才能确保在第二天的凌晨抵达马军裕。
和李孝波轮班的司机叫范小中,也是黎城人。他说,山西的所有矿场夜里是不装煤的,都在上午的8点开始发煤,如果白天发车,晚上到那儿,天寒地冻也要在车里睡上一夜等第二天开矿。“去晚了也不行。现在煤矿紧俏,早上9点以后,各地去拉煤的车就排成了长龙。很可能当天产的煤全部被拉完,还没轮上你。那就得在马军峪找个宾馆住上一天。现在运输生意那么差,跑一车煤不过两三千块钱,根本经不起那样的折腾。”最好的办法就是掐准了时间,出夜车,早上8点左右到矿场。李孝波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马军裕这个矿,范小中和李孝波从去年搭班就开始跑,走了不知多少回了。李孝波11月13日显然早做好了赶夜路的准备。董小霞说,丈夫那天吃完中饭后睡了两三个小时的午觉。
范小中说,拉煤的车通常都差不多如此,因此驾驶时间往往都在8个小时以上。“要是严格按照交通法上的不允许疲劳驾驶的要求,我们这些货车司机多半要失业了。通常只能是自我约束。”为了防止半夜打瞌睡,副驾上要带一个人,往往是自己的亲戚,“司机瞌睡的时候陪着说说话,帮递递烟,倒个水什么的。也挣点零花钱”。
据董小霞说,李孝波自己“跟车”也跟了五年。他1997年就考了驾照,2001年才有机会真正开上车。她说,虽然这几年汽运的价格不断跌油价又不断地涨,跑长途的司机根本挣不了什么钱,但在农村,跑运输依然是个抢手的活。想做这行的人很多,不是熟手,老板根本不会将车交给你开。“1997年,他跟着姐夫跑车,一年才挣了七八百块钱,第二年连这点钱也拿不到了。2000年,姐夫生意已经行了,他跟他舅舅跑。那一年煤矿的形势好一点,年底一个月他拿回家200块钱,我们觉得好像一下子有钱了,给一家三口买了新衣服花了100块。”“去年7月份,舅舅介绍李孝波给现在的这个车主,那个月运输市场特别好,煤价涨了很多,老板给他的月工资开了1600块。可是好景不长,今年到现在10个月了,他才拿到了3个月工资。眼见着女儿的学费又要交了。”
11月13日晚上,范小中将送完煤的空车,停在309国道边上的一个加油站里,等李孝波来取车。“李孝波是个急性子,只要是我出车,一路上他要不停给我打电话,问我回来没有,到哪儿了。总是我车刚到没多久,他就来了。他希望路上的时间能充裕一点。”
和往常一样,范小中把来回路上的路况和哪里罚款、哪里收费的情况告诉李孝波。李孝波从范小中手里接过车钥匙,绕卡车走了一圈,看看轮胎有没有漏气,内胎需不需要补,查了一下灯光。范小中说,那天走之前,他们还发现车帮门的接口在装煤的时候弄松了,两个人一起焊了焊车。
晚上22点,李孝波转动车钥匙,打着火,挂挡起步,沿着309国道向马军峪煤矿出发。这个时候,沁源二中的学生许多正在准备第二天的课程,他们刚刚考完期中考试,在家过完一个双休日。11月14日,星期一,新的一周的生活刚开始。
李孝波副驾上坐的“跟车人”是他的亲外甥,17岁的魏翔。11月14日5点55分,尽管睡了午觉,开了8个多小时夜路的李孝波还是睡着了。副驾上跟车的小伙子没抗得住瞌睡,也睡着了。
车主王宏方,“一天车也停不了”
晋D/13513是辆刚买了两年的新车,它登记的车辆所有人是山西黎城白龙运输公司,真正的车主是黎城的一个老司机王宏方。
王宏方在电话里说这回自己倾家荡产了,“跳楼的心都有了”。他说,白龙运输公司实际上是一家从事汽车信贷的私人企业。几年前,运输市场利润很高,很多老司机都想自己做老板,买辆车雇司机跑运输。但像这样的一辆重型货车,裸车价格在26万元左右,手续办齐了要30万元,很少有人有这样的实力。王宏方和许多个体车主一样,自己出很少的首付,找到一家车贷公司帮助担保贷款。每个月再支付给这个公司高额的费用。
这相当于一种买空行为,王宏方这些车主们把自己的未来押在不断看涨的煤炭市场和运输市场的行情上。不过他们赌错了。王宏方说,除了去年底的两三个月,运输市场的行情在这几年的大多数时间一直急转直下。
王宏方说一方面竞争激烈,像他这样的个体车主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国家这几年治理超载管得很紧,一条路上,路政部门、交通部门还有其他一些部门同时在管大货的超载问题。大量的罚款使得用在路上的开支太大了。“柴油的价格还在不停地涨,从去年的3块多涨到今年的4块,今年又一共涨了四次价,从年初的4块钱涨到了4块2毛5。”王说,“这样下来,跑一趟长途,刨去油费、过路费还有司机吃饭、抽烟的钱,能赚个七八百块钱很不错了,这些钱还要支付两个司机的工资。”
王宏方们陷入负债经营的恶性循环。他说自己每个月要支付给白龙公司1.7万元,但现在一辆车都挣不到7000块,“跑了两年,赔了有十几万了”。他说,和他一样贷款买车的个体车主无不如此,几乎没有生意好的。
王宏方还在四处拉活。他说,现在更加没法停,哪怕一趟一二百块钱的生意他也要接,“挣一分是一分”,他说,1.7万元的月供一分也不能少,因此哪怕只歇一天的车就要背上更重的债。他说,出事前,他最大的愿望是在今年年底从亲戚朋友那里凑钱“买断”大货,这样他的月付能从1.7万元下降到6000元,“我还指着到时日子也许会好过一点”。
通常这样的个体车主都只雇用两个司机的目的也正在这里:既不能多增加一点人力成本,又要让这辆车保证每天24小时不停歇地运转。困顿的运输系统传递到李孝波们身上的压力就变得更为具体:他们每跑完两天的长途,也顶多能在家里歇上一天。疲劳于是成为一种日积月累的常态。
对于这些高负荷的车辆和司机,危险还不止存在于“疲劳驾驶”。一位省交通厅官员说,矿源紧张,许多货车司机为了争抢时间,疲劳驾驶的同时还经常超速行车,到目前为止,“超速”仍然是交通伤亡事故中最常见的原因。
车辆本身也是一种危险。这名官员说,“在我们的经验里,这些高负荷运行的大货车超载量都相当吓人,核重5吨的货车,经常可以超重到50吨。通常货车准备货运之前,都要进行改装:在轮胎上方垫几厘米厚的钢板。每垫一块,载重量就可以增加几吨。超载会影响汽车的刹车、方向盘的性能,使水箱散热过快造成半路抛锚等,但影响最大是车的制动性能。载重过多,每次刹车蹄片的摩擦系数增大,蹄片很快被消耗掉。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货车处于空载状况,刹车的制动也会失灵。经常处于超载状况的大货车,平均每两到三个月就应该更换刹车蹄片。但是由于经营状况都不是太好,基本上大货车的维修都很不及时”。“也许,几个偶然性在一天碰到了一起发生,都有可能会是一起可怕的灾难”,他说。■
路的责任?
沁源县一名主要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说,不负责的司机和“街路一体”的道路害了这些孩子。
他说,沁源县是山区,最大的一块平地用来作为县城的中心。“只有一所县中学在县城里,我们不可能把所有学校都搬到城里啊”,他说,沁源14个乡镇13所中学只有临着那些马路选址。沁源县二中是“省级示范性中学”,条件还算好的。
另一方面,接受采访的那名交通厅官员说,因为我国从建国以来开始道路建设,大部分道路都秉承着不走直线,多绕道乡村城镇的思路。出发点是带动经济发展和让居民出行便利,因此应该尽可能多照顾城镇。但这些路没有考虑封闭问题,一些提示性的路牌也没完善。
大量的国道和省道穿城而过。11月14日出事的汾屯公路属于222省道,这一路段没有任何交通警示标志。而公路两边都是居民区、商贸店铺,还有学校。沁源二中党委书记兼副校长席世英说,现在比几年前还好了很多,“1994年省里验收省级示范学校,沁源二中1956年建校时的房子早就成了危房。现在学校所在的地方是原来的长虹机械工厂,当年工厂破产,县里同意把学校从危房迁进现在的工厂区。原来的老校区置换给工厂。直到1998年学校才置换了一半,很长时间里,二中都是一半学校在马路这边,一半学校在马路那边。学生老师上下课经常要横穿马路”。
这种情况在山西一些县城比比皆是。沁源县那名官员说,208国道原先也是从邻近的沁县的县城穿城而过,而且穿过沁县最繁华的中心街道。“也是经常有事故发生。他们向国家打了几年的报告,在去年修了一条外环路,从而将国道改线。”
他说,原来沁源县境内还有一条路穿过郭道镇的中心街道和一个农贸市场。为了保证安全,县财政今年拨款,把这条路改到了外环。“但是汾屯路是一条省道,它的路产所有权属于省公路局,我们想改也没有办法。”
这条省道从汾阳市能通到屯留县和沁源县,在沁源县境内有106公里。向西是山西重要的煤矿公司沁新集团,向东到留神峪、马军峪这些产量仍然很大的煤矿。范小中说,比起通往洪桐县、阜新万安镇和临汾市这几个主要产煤地的其他路,222省道上路政和煤检站的岗哨是最少的。煤车司机们很喜欢它。■
学校的责任?
根据现场勘察,对事发路段更详细的描述是,“三级沥青路面,沥青路面宽度910厘米,两侧土路肩150厘米,道路施划中心虚线,无路灯”。
11月14日5点40分,1000多名学生跑上这条公路,迅速淹没在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中。事后,交警方面有一种看法,认为学校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根据调查,学生四路纵队从行进方向右侧沥青路面边缘线算起,占据沥青路面245厘米,而整个沥青路面宽910厘米,半幅455厘米,沥青路面外侧还有150厘米的土路肩。显然这个四路纵队过于庞大,以致漫出了土路肩,越上了主马路。如果排成两路纵队,危险要小一些。
沁源县一名官员抱怨说:“所有人都指责学校难辞其咎,但是为什么这些孩子的父母也是这样跑操过来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故?有人说为什么不给学生修大一点的操场?我们刚刚吸引了1500万的社会资金用于沁源这十几年中学的危房改造工程,像王陶中学这些学校正使用的校舍都是1952年的房子。这些危房不也是安全隐患吗?”“今年,我们拿了300万用于县一中的教育投资,这相当于1986年全县的总收入。义务教育是我们县财政支出最大的一块,但我们是刚刚从全国贫困县里走出来的穷县,整个基层财政的盘子就这么大。事情不要一步一步做吗?”■
交警的责任?
根据山西省公安厅的信息,当时“该中队有正式民警1人,协勤人员6人。事故发生前一天,中队民警白天带协勤人员上路巡逻,夜间带协勤人员在白狐窑治安卡口守至凌晨3时休息”。显然在李孝波开的车路过沁源县白狐窑卡口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司机脸上疲倦的表情。
接受采访的省交通厅官员说,公安部规定连续驾驶8个小时,运距在400公里,就算是疲劳驾驶。但对于疲倦驾驶却是一个难以管制的交通隐患。“判断一个司机是否疲劳,往往要凭经验,一个路段的值勤交警每天都会和同样的一些车打交道,很多是熟面孔。交警根据车子的始发地来大概判断司机是否已经超过驾驶时间。”他说,这对交警的压力很大。并且交通法对“疲劳驾驶”也没有明确的处罚要求,“只要求交警对其进行五分钟以上的口头教育,并到强制休息点进行休息”,“但这需要大量的人力成本,实际上很少能真正执行”。
更复杂的情况在于,他说,国家现在对公路管理的思路是“重基层”,这主要是指国道,大量的警力设置分布在国道沿线。省道和区乡道路只有很少的人员配置。“这几年公安系统强调依法行政。对原先队伍庞大的公路协管员进行清理,并规定不允许他们单独上路执法”,他说。事实上,国内的绝大多数省级公路都是混合交通,没有隔离带,大量人流、短程车、摩托车在上面穿行,“目前的基层警力,对这样的公路,是力不从心的”。
白狐窑治安卡口支队长董尔阳说,他们7个人每天要巡查39公里的路段,执行起来很吃力。
11月18日,董尔阳和其他6个协勤人员全部调到沁源县郭道镇汽车站执勤。这里挤满了1000多名放学回家的学生,他们穿梭在进进出出的汽车中间,让人提心吊胆。一名当地人说,因为沁源车祸,所有教师这一天要开会总结教训,正好碰上周末。以往学校都是分批放学,这回一起下课,就全部挤在汽车站。董尔阳向记者抱怨这几个交警实在顾不过来了,“再出点事,谁来负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