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时间之外
作者:钟和晏(文 / 钟和晏)
( Sarah Moon和她的作品《山本耀司,1997》
)
“一个阴雨天,我坐在晨光里翻看多年积攒下来的照片——苏醒的时刻,瞬间的表情,一个被静止的慢动作。我的照片就是许多个梦组成的吗?或者只是一些幻觉?”Sarah Moon在她的摄影集《巧合》中这样写过,“日光是阴冷的,风景都凝固了--当时是一个星期天,我恰好路过……于是就有了一张照片。巧合?”
在上海美术馆名为《巧合》的Sarah Moon个人摄影作品展的展室里来回地走(这一展览明年年初将在北京展出),也会让人产生同样的幻觉感,就好像在被催眠的梦游里闲逛。100多幅照片被分放在两间展室里,一间全是黑白片,另一间是彩色的——开罗的金字塔,天空的飞鸟,一头犀牛,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埋葬在花园雪堆下的绣球花……无论黑白还是彩色,她的影像绝大部分是雾蒙蒙的、模糊不清的,有些在一瞥之下几乎是抽象和难以辨认的。如果更近距离地看墙上的照片,眼前的画面反而会变得更朦胧。
Sarah Moon在摄影界首先被称为一位时尚摄影师。在70年代正式成为摄影师之前,她是一位时尚模特,出于兴趣用相机拍她身边的那些模特朋友。1977年,她为Cacharel拍摄的第一个广告为她带来了声誉。从最初的照片开始,她的风格就很清晰——特殊的光线,特别的静默,一个神秘、幽暗和内倾的个人世界。她用宝丽来胶片和暗房洗印,用棕褐色的sepia颜料和亚光相纸,据说这是在1920年就已经过时的技术。出于一种共识,影像是可以通过刮擦、侵蚀、污秽来丰富的,造成带有胶片划痕和灰尘的效果,这使她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属于久远的记忆而不是现实的世界。
身材瘦削、戴着一副大镜框眼镜的Sarah Moon就坐在展室旁边那间光线黯淡的贵宾室里,因为是今年“马爹利非凡艺术人物”和“风尚国际传奇人物”的得奖者而被包围在人群中。她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和黑色长裤,很像一位弱不禁风的女教师。人们对于这位1941年出生在英国的法国女摄影师的生活经历知道得并不多(可以猜测她的犹太人父母是法国被占领期间逃到了英国),Sarah Moon也从未向人讲述过她在二战期间的童年故事。不过,这种根深蒂固的战争记忆,不安与恐惧的感觉,更多时候可以从她的影像中辨认出来,就像她自己的描述——“我看到了那些早已丢失的记忆,天空布满乌云压迫着山顶,山上有风在旷野留下的踪影,孩子恐惧地在桥上奔跑。我应该梦到了死神的脸,梦见那个丢失了爱、黯然离开的女人……”
因为是时尚摄影师,Sarah Moon的作品中自然有很多女人,其中绝大部分是为夏奈尔、迪奥、Sonia Rykiel等拍摄的广告。她说自己几十年来几乎都在拍同一幅照片,一个女人、一件长裙,或者说一件长裙,一个女人。确实在她的镜头下都是一些身穿长裙、背对着镜头的女人,面目模糊不清或者用手遮住脸庞的女人,一些萎靡不振、面无血色的女人,好像是正在时间中枯萎凋零的花朵。
( 作品《三宅一生,1992》 )
女人与时间应该是Sarah Moon的秘密花园里长久的主题,她说,“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美的转瞬即逝打动了我”。大概因为这种对于生命无常的敏感,从她的照片中可以看到那个时间的消失过程,或者说看到她如何用自己的镜头创造出时间的停滞。就像那幅《张曼玉》,它和我们熟悉的那个漂亮性感的张曼玉不同,照片上的她只是有点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脸上是有些迟钝克制又有所不安的温柔表情,她变成了一个你对她一无所知的陌生女人,可能非常年轻,也可能非常苍老,她好像被留在了时间之外。■
我和时间之间有一种恐惧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那些雾蒙蒙的、有点模糊不清的影像是否来自于你掌握了一种特殊的摄影技术?
Sarah Moon:我用宝丽来(Polaroid)胶卷,它是有负片的,所以我试图在负片上尝试各种事情,有时候就会运用我所需要的损毁的方法。这不是什么特别的技术而是因为胶卷和整个冲印过程的缘故,我非常喜欢在这个过程中冒险,它给了照片一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比起彩色照片,你似乎更偏爱黑白片?
Sarah Moon:我相信如果不拍商业广告的话,我永远都不会拍彩色照片,我总是在黑与白当中想象图像,我确实不喜欢色彩。所以,为了完成那些彩色照片,我不得不去干预色彩,用粗颗粒来分解它或者将它处理成类似没有色彩的色彩。我相信摄影的本质是黑白的,色彩只是一种异化。
三联生活周刊:即使你在几年前拍摄的照片看起来都像是出自更为久远的年代,你似乎在创造自己的时间,这是否代表了你对时间的极度敏感?
Sarah Moon:摄影本身就是和时间有关的,在成堆的时间中你只保留了其中的某一秒钟,这是如此神秘、如此短暂易变的事情。我和时间之间确实有一种恐惧的关系,我的年龄越大,时间就越反对我。即使年轻的时候,比起我想做的事情我也总是迟到者。当我被一个年轻女人的美貌所打动时,淹没我的是无常的感觉,但我从来不确定是否好好地运用了这一特权,传递出了我所看到的美。
三联生活周刊:你似乎并不喜欢生活在这个世纪?
Sarah Moon:对我来说,生活在1900年还是2000年不是问题的关键,当我拍一棵树或者一件三宅一生的衣服时,我并没有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更陈旧一些。每个时代都是最好和最坏的,不过在任何时代,美都是非常短暂罕见、非常难以捕捉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拍摄了这么多时装片之后,有没有你个人非常喜欢的时装设计师?
Sarah Moon:我喜欢那几位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川久保玲,还有三宅一生,他们把现代的材质运用得那么美,他们带给了服装新的构造方式和新的情感。
三联生活周刊:一般说来,你需要多少时间来完成一幅满意的摄影?
Sarah Moon: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几个小时,有时候也许只要1分钟。
三联生活周刊:比如1997年拍摄的那张模特背对镜头的《山本耀司》?
Sarah Moon:当我看到模特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OK了。之前我试了很多,正面的,侧面的,坐着的,站着的,突然之间模特转过了身去,变成照片上的那个样子。所以,有时候我们几个小时徒劳无获,然后,几分钟之内,适当的时刻、适当的地点,从适当的角度,突如其来的幸运表达了我想说的一切。
三联生活周刊:你照片中的女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情绪或者情感的流露?
Sarah Moon:这是真的,我不愿意刻意让女人显得浪漫、性感或者伤感,这不是我所寻找的。我希望找到真实的、没有面具的女人,我更喜欢那种安静优雅的时刻,你什么都不用做,不需要在那个必须显得性感或者有魅力的游戏中努力表现自己。我想一个女人的诱惑力是有很多方式来表现的,而现在的时尚遵循的是非常冷酷、非常陈旧的语言——你必须如此,必须跟上潮流。在我看来潮流在变化,美却在时间中被长久地留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