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流感疫区的湖南控制

作者:王鸿谅

追溯不到元凶的疫情

湾塘村并不是一个偏僻的村落,它与一路之隔的鹤霞村紧挨着射埠镇的繁华地带。村里人通常都会带点得意地告诉外来人,“射埠镇上有的,就是我们这两个村”。进出村仅有的那几个路口,都紧邻着潭花公路——一条贯穿湘潭至花石的交通要道,湾塘与鹤霞两村正是隔此路相望。公路前年刚休整过,因为被雨水洗刷过的缘故,水泥路面看起来平整而洁净。湘潭至花石的客运中巴车都沿这条路经过射埠镇,当然,也经过湾塘村村口。

在禽流感到来之前,这里的生活不过是农闲时节南方农村最常见的模样,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上学、老人看家,日子波澜不兴,人们习惯性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阴冷而潮湿的冬季,把更多的希望和打算放在来年的春天。打破这平静的,是湾塘村和平组里发生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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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0月)7、8日左右,鸭子回来以后脑袋一扯一扯的,开始死就到了10日、11日了”,这是村民刘立秋的母亲张清莲面对摄像机镜头的回忆。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等到鸭子大量死亡,全家人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一次死一二十只”,根据当地政府部门后来统计,到10月18日,刘家总共饲养的鸡45羽、鸭390羽中,死亡总数超过400羽,其中鸡42羽,鸭360羽。或许因为刘立秋算是组里的家禽养殖大户,所以疫病在他家显出的杀伤力更为明显,全组只有15户养殖家禽,总数也才687羽,发病的死亡数字总共是545羽,刘家占到绝大多数。

家里剩下的活禽屈指可数,对于刘立秋一家来说,等于花费在这批7月初刚从外地购买回来的鸭苗身上的努力全都泡汤了。不仅如此,三个多月辛劳,最后竟成为全组、全村、甚至全镇灾难和恐慌的间接源头——根据当地防疫部门的调查结论,刘立秋家的家禽,是最先出现发病症状的。10月21日,湖南省兽医总站检测的结论是“H5N1亚型高致病性禽流感疑似病例”。10月25日,国家禽流感参考实验室公布“此次疫情为H5N1亚型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初步怀疑为水禽带毒所致,疑与候鸟迁徙相关”。

​禽流感疫区的湖南控制1( 10月份,上海机场已经实行对入境旅客的体温测量 )

于是这场追溯不到元凶的疫情,最直接的损失,都落到了那些还闹不清楚什么叫做“禽流感”的村民身上——按照传统方式在水边放养的鸭子,怎么就突然被那些天上飞的鸟儿感染了呢?大规模的家禽扑杀,开始于10月19日,远在湖南省兽医总站的检测结论之前。“以和平组为中心,对周围3公里范围内的家禽全部实施紧急扑杀,按照自然村地形地貌涉及121户,扑杀、焚烧、深埋家禽2487羽,其中鸡1663羽,鸭824羽”。给村民的赔偿标准,是每只10元。

不论过程如何,这其中损失,射埠镇政府部门也承认“十分严重”。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农户按照传统方式饲养的土鸡,在市场上交易能卖到七八块钱一斤,而现在每只补偿10块,农户心里并不乐意。而另一方面,家禽补偿不过是一个环节,由疫情而来的连锁反应远不止这些,防疫、消毒以及疫情监控,地方财政需要面临的考验显然更为深远。

​禽流感疫区的湖南控制2( 10月,罗马尼亚发现的病鸭被确定感染了禽流感,罗马尼亚政府采取了防疫措施。图为工人对来往火车喷洒消毒剂 )

突如其来的不明肺炎

湾塘村的15个生产小组里,经济状况最好的是白云组,原因很简单,按照射埠镇政府工作人员的说法,“因为白云组是生猪养殖的大户”。在整个湘潭县,生猪养殖和农作物种植才是村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平均养一头猪可以赚150元到200元”。这是惯例,只是今年的情况十分特殊,因为四川猪链球菌感染事件影响,整个生猪销售链环都受到波及,今年养的猪,非但不能赚钱,反而还得倒贴,用当地人的说法,好比“卖一头猪,还要打一个包封(红包)”。村民们寄放在家禽身上的致富希望,远没有生猪养殖来得多。在候鸟迁徙的这段时间里,真正困扰当地人的问题,并不是鸡鸭。

事实上,单就家禽的死亡数量而言,湘潭的疫情相比辽宁黑山不过是冰山一角,之所以会吸引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归结起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刚巧出现了3例不明原因的肺炎患者。患者之一,12岁小女孩贺茵的死,成为诸多猜测和惊恐蔓延的起点。

对于这3例病患,卫生部新闻发言人11月6日作出正式通报。这份官方文件措辞十分严谨,死者贺茵是通报中的“病例一”,这个12岁女孩的所有事情被简化成这样一段不带情感的叙述:“湘潭县射埠镇某中学一年级学生。10月16日上午以‘重症肺炎’收入湘潭市妇幼保健院,当日中午转入湖南省儿童医院,17日上午因‘双肺肺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抢救无效死亡。采集患者发病后的标本,H5N1禽流感相关检测结果为阴性,传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相关检测阴性。”她9岁的弟弟贺俊尧,是“病例二”,相关描述同样简单:“湘潭县射埠镇某小学三年级学生。10月17日入住湘潭市妇幼保健院,18日晚转入湖南省儿童医院,并隔离治疗。从10月22日开始,体温恢复正常,临床体征和各项检查指标趋于正常。患者咽拭子标本和血清标本检测,除1份H5可疑阳性外,其余H5N1禽流感病毒相关检测均阴性,SARS相关检测阴性。”“病例三”是36岁的中学老师宋湘波,“10月24日到湘潭县中医院就诊,胸部X线显示‘左下肺肺炎’,同日下午到湘潭市中心医院就诊并被收入住院。经抗生素治疗,患者体温恢复正常,病情稳定好转。患者咽拭子标本和血清标本,H5N1禽流感相关检测均阴性;SARS相关检测阴性”。

关于这3例病患的结论,显然经过字斟句酌,“经流行病学调查,贺氏姐弟家属的湘潭县射埠镇湾塘村发生了禽流感疫情,姐弟均与病死家禽有过密切接触”,“鉴于湘潭县射埠镇湾塘村最近发生H5N1禽流感疫情,专家综合分析认为,3例病例目前诊断为不明原因肺炎,但不能排除人感染H5N1禽流感的可能,确切病因需要实验室进一步检测,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有关实验室检测正在进行之中”。

小女孩贺茵之死带来的诸多猜测,现在似乎已经慢慢平息下来,随着贺俊尧和宋湘波的逐渐康复,相关当地政府部门,乃至医院系统,都从最初的紧张状况中缓解下来,转而将矛头对准那些依旧对病因充满好奇的探究者,这种探究被认为是“无聊的不依不饶”,甚至“干扰了医院的正常工作和患者的正常生活”。曾经因痛失爱女而哭诉的贺家人,态度也变得出奇地平静,记者把电话直接打到贺家,贺茵母亲的答复显得更像是新闻发言人,即使不谈论贺茵,只询问关于贺俊尧的近况,答复依旧是“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好发言”,或者是“这个我们不好说,新华社会有统一的新闻发布”。而同样被频繁打扰的宋湘波老师,对于需要一再重复回忆发病之前杀鸡时的诸多细节,的确也显得不太耐烦,病房白天有专人值守,到了晚上才会有空档,所以可以想象,宋老师病房中的夜晚,并不能给他足够的宁静。

11月11日,9岁的贺俊尧得到了省儿童医院的专人护送返乡,继而受到了当地政府官员的迎接,最后家人还宴请了附近的邻居,这是一个气氛融洽的晚宴。

湾塘村的“疫区生活”

湾塘村里并没有水泥路,延伸到公路近旁的,也是一条两米左右,仅容一辆卡车通过的土路,这路的一侧是自然形成的土坡,另一侧是一排依地势而建的民房。村口被环绕得酷似一个瓶颈,村子里更广阔的腹地,在丘陵包围中,散布着全部15个生产小组,1300多人。站在村口公路上看得到的,只是很小的一个角落。这个原本在地图上也并不明显的标识,因为突然到来的禽流感疫情,现在已经被用特殊的方式突显出来。离村口最近的两层楼民居成了疫情防控的工作点,立起了白底红字的牌子,端坐着穿淡蓝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村口的路上撒满了生石灰,两天的大雨冲刷过后,土坡旁泥地里还是能清晰的看到掺杂其中的白色痕迹。

如果有车辆从村里开出来,会被喝令停住,穿着防护服的人员用装有消毒液的龙头把四个车轮喷射一番,然后放行,工作人员甚至并不需要核对车牌——“这么多天了,村里就这些人,怎么说也看了个眼熟了”。出来的车辆,基本上都是村民自己买的货运卡车,在附近揽些短途运输的活,湾塘村里拥有这种货车跑运输的人并不太多,也就十几二十户,所以,这个村口的车辆出入并不是太频繁。至于出入的村民,就更少了,农村原本就是相对自给自足的小环境,加上是农闲季节,没了鸡蛋家禽的交易,在镇上菜场上的蔬菜买卖,一般早上就结束了。除了生活必需品的购买,村民们更习惯在各自家中打发时间。实施医学观察的病例密切接触者和湾塘村病死家禽密切接触者共192人,也都留在村子里,他们的这种医学观察,简单说就是测量体温,并没有专门划出区域来隔离。到记者截稿时止,除一人患“急性支气管炎”外,其余均未出现异常。唯一需要频繁进入的,就是运送消毒用生石灰的卡车了,开车的年轻人说自己现在每天要去30公里外的射埠水泥厂拉三次生石灰,每次八吨,这些都是要给村里消毒用的。至于运输的费用,他笑而不答,“总不至于让我白跑吧”,至于为什么是自己能揽到这样的活,他笑得更厉害,“那肯定是认识,关系还不错,才会叫我啊”。

比较而言,这种疫情监控点更重要的任务,并不是控制本村人出入——村庄里的生活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常态;而是阻止外来人员的试图进入。这种防控显然才是最让工作人员头痛和紧张的,根据湘潭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虞也的说法,“这是国家有明确规定的,省里市里都有明确规定,疫区和疫点是不能随意进入的”。所以在畜牧系统的工作人员之外,湾塘村的监控哨卡还会配备县委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每当负责严防死守和巡查的当地公安和疫情防控人员“请出”试图进入村子的外来人员,便会交由宣传部门的人员来做协调。射埠镇村民的热心和积极配合,也使得这种对外来人员的识别和排查变得非常容易,穿着打扮口音和打听的问题,统统都成为村民们辨识外来人员的标识,他们的表现也变得出奇一致,或者笑容满面,或者十分不耐烦,结论都是一样——“去政府问”,更热心者,还会主动找来政府工作人员。某种程度上,村民们的这种抵触不难理解,想象一下,那些在隔离的疫点里,失去了自家财产,好容易从惊恐和难过的混合情绪中调整过来,重新回到先前生活节奏的村民们,面对那些能够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进入疫点的外来人员,心理是否能保持足够平静而不产生任何一点抵触?

射埠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也开始表现出“不堪其扰”的压力,按照他们的说法,镇政府里140多名工作人员,除了后勤等几个部门有几个人留守外,其余人都已经下到疫区和周边的乡镇做各种协调工作去了。也许是因为这种“工作压力”,若是外来人员对政府部门的询问表现出不配合,这种询问就会开始往不耐烦甚至粗暴的方向转变。工作人员最津津乐道,却并没有机会使出的杀手锏是“强制隔离观察”,按照他们的说法,禽流感的隔离观察期限是21天,比SARS更甚。

这里的工作人员会自己感叹,近年来射埠镇经历过的最热闹的两件事情,一个是宋楚瑜回乡,一个就是禽流感了。前者是第一次有那么多外来人员汇集射埠镇,所以整个领导班子,乃至湘潭县的相关部门,都“经历了一次大练兵”。期间的种种经验,顺理成章地延续下来,在这次的禽流感事件中得到了充分应用和发扬光大。这些已经“见过大世面”的工作人员和村民们,显然已经逐步练就不会轻易受到外来人员干扰的本领。

一些闲散的村民聚拢在村口的监控点旁边拉着家常,如果碰巧有外来人员也在这里,他们还会饶有兴致开起玩笑,有对陌生人的好奇,也有对陌生人的不屑和不耐烦。他们努力的方向,跟政府有了异常的默契——回复到先去的平静和生活节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