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我们的家园:消逝的边城

作者:马戎戎

几乎每天,刘新文都会等在伊宁机场简陋的出口处。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在等待从飞机上下来的背包客或者商人们。在公交并不发达的伊宁地区,这两类人的行程都需要依赖他这样的人。

刘新文是山东人,40岁。因为在老家得罪的人太多,他来到了新疆伊宁。他喜欢新疆,因为他觉得这里的人不复杂。在伊宁,他这样的移民很多。他们从湖南、四川、江西来到这里,抱着朴素的梦想:这里地广人稀,或许有比老家更多的机会。新中国成立后,来到伊宁的第一代移民,都是到兵团去的。这里是边疆,向东走80公里,就是霍尔果斯河,河这边是中国,河那边是哈萨克斯坦。如果你坐大巴去霍尔果斯,经常会遇上这样的老妈妈:她们弯着腰,在路边伸手拦车,告诉司机她要到61团去。在边疆上的乡村,你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地名:61团、62团。这些都是兵团。提起兵团,就要提起一个叫王震的人。1949年,王震带着他的军队进军新疆,那些军人从此驻守在漫长的边境线上,形成了独特的小社会。老妈妈说一口四川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60年代。她跟着她的丈夫来投奔他在这里当兵的哥哥。她乐意回忆那时的情景:来了,就分地,分房子。刚来的时候好苦啊,蚊子有那么大——她把手指圈成鸡蛋大——全是黑蚊子,到处都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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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坐刘新文的车,你多半会遇上这样的人:他们夹着一个包,伸手拦出租车到霍尔果斯去。去一趟不便宜,300块。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是新一代移民,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们来到伊宁,在这里买房子,大部分时间,却住在霍尔果斯的酒店里。霍尔果斯口岸只是座贴满白瓷砖的小城,城里只有一条主干道。但却有着即使伊宁也没有的豪华酒店。大大的50平方米的房间,有客厅,有卧室,客厅里有水族箱,楼下有夜总会。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商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在1983年就来到这里,希望从刚刚开放的口岸上淘一把金。但大部分人,可能只能在伊宁开一些卖进口商品的小店。伊宁有许多这样的小商店:货架上摆放着妮维雅、多芬、海飞丝,但如果你仔细看,那上面的文字,都是俄文。“都是从苏联进的!”他们还是习惯把“那边”叫做“苏联”。

100多年前,在斯坦因的《戈壁沙漠历险记》中,他把伊宁——当时的宁远描述成充满俄式风情的小城:傍晚时候,马车沿着伊犁河轻快地跑着,有人哼唱着俄罗斯民歌。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除了那些写满俄文的商品,你已经找不到任何苏联的痕迹。所有的楼房都和内地一个模样。据说10年前,那些俄式的建筑还有许多,有一间斯大林修筑的伊犁饭店。带我去的司机还记得那饭店的样子:厚实的木地板,木炭在壁炉里红红地燃烧着。但是那里现在只是一片空地,旁边的牌子上写着“铜锣湾”三个字。那些淘到了金的商人,他们不懂得那木地板和壁炉的价值。他们只是想,这么大的地方,如果盖成商业中心该有多好。

用几十年、100年盖起来的东西,在现在,用不了一个夜晚,就会消失殆尽。就像200年前,被贬谪的林则徐来到这里,走了整整133天。而现在,从北京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再飞到这里,全部加起来,也不过5个小时。林则徐的终点站是惠远,这座伊宁旁边的不起眼的小镇,在林则徐来到的时候,是全新疆的政治中心。这座首府留到今天的完整建筑,也只有一座伊犁将军府、一座钟鼓楼。一座两层的俄国领事馆还在路边,招牌已经换成了军用物资供销社,楼下,一位叫蒋俊英的医生在这里开了诊所。一位姓李的当地人说,小时候,他经常在林则徐住过的大四合院里玩。院子有四进,院墙一丈多高。电影《林则徐》就是在这里拍的。直到1992年,院子还在。大概是1993年吧,政府把这院子卖给了开发商,院子就没有了。钟鼓楼还在,楼有三层,是典型的清代建筑样式,柱子上的雕花已经剥落了,颜色是黯淡的绿色。80年代,钟鼓楼修了一次,国家投资了300万元。送我们去惠远的司机是惠远人。他说,重修后不久,有一天,楼忽然整个都倒塌了。钟鼓楼的东边,一所仿古的宅子正在修建,据说,这里要修建起一个林则徐纪念馆,把搜集到的林则徐的文物都摆进去。

也许就因为这样,新疆的历史是那么长,留下来的古城却几乎没有。霍城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在霍城自我宣传的小册子上,称自己为“塞外边关第一城”。霍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朝,那时这里叫乌孙。元朝,成吉思汗二太子察合台建立察合台汗国,霍城县是它的都城,叫做阿力麻里。这座古城已经无迹可寻。其实,连现在的“霍城”都是60年代迁徙的结果,不是真正的霍城。

真正的老霍城就在离霍尔果斯不远的地方。那里的历史,只有老先生才能记得。85岁的韩凯泰一家人的历史就是一部霍城的历史。韩凯泰的丈母娘出生在惠远将军府之内,其父是将军府信使,有清朝皇帝钦赐的盔甲护身。韩凯泰的父亲则毕业于惠远武备学堂,终生沉浸赌术,浪迹于伊犁地区。解放了,韩凯泰本人则做了干部,他的子女又散布在新疆,或从商或从政或务农。最后只剩下老两口整日闲坐在5亩地的院子中,伺候着院子中栽种的苹果树和葡萄树,平日里没事,抽出一张纸,拿出本地的莫合烟叶,卷起来,一人一支,点上,慢慢抽。有客来访,就端出葡萄,倒上茶,末了,很慷慨地说:“住几天啊,住几天啊,我家房子大得很!”

韩凯泰的故事,他的儿子都说不全。韩凯泰本人会5种语言,汉语、维语、哈萨克语、俄语、锡伯语。锡伯语是韩凯泰本族的语言,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讲了。韩凯泰的儿子还会讲,孙女一点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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