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车上的侦探小说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 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名的《东方快车谋杀案》1974年被搬上银幕
)
“带本什么书到什么地方去”,如今这是已经滥俗了的说法。带旅游指南当然更是俗了,与当地有关的名著小说既有历史又不太枯燥,倒还一直是更经久可靠的雅致选择。别的地方我不清楚,赋予巴黎的“钦定本”据说曾经是《九三年》。不过,这当然不妨碍有更标新立异的做法。那天我就收到一条短信,一个女孩子发来的:我正坐在塞纳河边,晒太阳,看佛经。
我没回复问她到底坐在塞纳河河边的哪一段。虽说巴黎圣母院旁的河岸和法国财政部边的河岸感觉不太一样,但也许在她看来只要面前有条在流着的河就和佛经相配,河边有什么都只是尘世蜃影。
若要找“浮生过隙”的感觉,其实我倒宁愿推荐她到火车上去看佛经。连续三四个小时别无选择地静坐不动,再配以窗外闪烁的风景,可能与阅读佛经需要的入定参禅心境更相配些。不过,风雅的建议只是留着说给别人听的,我承认,我自己带上火车的基本只有一种书:侦探小说。
如今大概只有在一列火车上能够做到捧着侦探小说看而又不失风雅,那就是传说中的“东方快车”。东方快车自1883年诞生起就以奢华著称,途经如今的德国、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最后旅客乘船渡过黑海,到达终点站,全程80多个小时。这一串听起来就是不错的侦探小说背景:有钱人够多,沿途经过国家够多,情况够复杂,还能捎带上不少异国风景;从时间角度看,火车全程运行时间不长不短,有白天有黑夜,预谋、动手、灭迹时间都够,还能留给侦探点破案的时间。且不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给这列火车写下的著名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单是和这列火车相关的史实本身就够得上好几本侦探小说。
1891年10月4日下午,一群匪徒在土耳其境内破坏了铁轨,迫使东方快车停下,继而劫持走头等车厢的旅客。因为被劫持的旅客身份显赫,事件很快发展为一场国际危机,几经周折,人质虽都得到解救,但劫车的匪徒却带着赎金就此神秘失踪。1920年5月23日,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沙纳尔乘坐东方快车前往里昂参加一座纪念碑的揭幕仪式。一夜过后,车长收到份电报,说20公里前火车上掉下一个人。清点车上人数,才发现掉下车的原来是法国总统。事后法国政府为此专门发布一份公告,说是总统由于略感不适而离开自己包厢,当他为了通风想打开窗户时,却错把一扇门打开了,结果头朝下栽到车外,幸好伤势不重。公告发表不久却有谣言四传,人们纷纷猜测总统摔下车的真正原因是有国际间谍企图谋杀。真正乘坐过东方快车的国际间谍当然也有,这其中就包括名噪一时的舞女间谍玛塔·海莉,当年她正是坐着东方快车穿梭在各国之间传递情报的。东方快车总共不过17节车厢,但据说每节车厢都藏着几章惊险故事。在这样的火车上,无论捧本推理小说还是间谍小说都不失为应景的选择,哪怕看盘惊险大片也该算是更粗俗但也更别致的做法。
( 东方快车自1883年诞生起就以奢华著称 )
如今东方快车已经重开,依旧延续着奢华风范,我还是只能望车兴叹。从报纸上看到过,现在乘坐东方快车的旅客不少是从巴黎有名的高级饭店“四季饭店”乘专车前往车站的。四季饭店的门口我倒时常经过,看着那里络绎出入的人流,总像是在看某本侦探小说的序章或是某部惊险电影的预告片。
穿梭法国境内,所坐的大多是高速列车TGV。其实和TGV有关的侦探小说并非没有,日本侦探小说家西村京太郎的《开往巴黎的杀人列车》就是以TGV为杀人舞台的。可惜小说写作时TGV刚投入公众运营不久,机车和车厢还都属于第一代产品,如今运行的法国各线的TGV是空间更加紧凑的第二代产品,很难再找出西村京太郎小说中的感觉。至于偶尔可见的双层TGV,座位间已经是拥挤得近乎机舱。显然,与东方快车的传奇感相比,TGV强调的更多是商业化,在这样的火车上看侦探小说,难免要冒点格格不入的风险。
前往法国南方的TGV上,我照旧掏出了一本侦探小说。这是本美国人竭力模仿英国格调写出来的东西,在法国的列车上懒懒地看起来别有一种驴唇不对马嘴的错位乐趣。十几页翻过去了,不见死人,反倒翻出一段作者借主角之口发出的对火车的感慨:“他时常产生这样的想法:火车不过是为拍电影才被发明……在这样一种狭隘、抑郁、近乎幽闭的氛围里,发生一起谋杀是再合适不过的。”接下去作者絮叨了一通如何从火车上的实景发现对应的电影场景:封闭的车厢隔间?《东方快车谋杀案》;走廊里两个男人对坐低声交谈?《火车上的陌生人》……正暗自窃笑,火车停过一站,隔间里进来几个新乘客。法国人的确是爱看书的。大家刚放好自己的行李便纷纷掏出自己的“阅读材料”:身边的西装男子展开份报表似的文件开始勾勾点点,斜对面的花呢外套老头从印着廉价超市标记的塑料袋中居然摸出来一本我一见就头疼的《观点》(Le Point)杂志。正对面的是位看起来年岁已经不小、打扮却很年轻的女士,黑色的T恤衫上用玫瑰红色的大字印着“别碰我(Don’t Touch Me)”。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打开手袋,拎出来的书本的厚度却让我心头一凛,再偷眼看看封面的标题:《希腊城邦史》。我终于悄悄地收起了自己的侦探小说,翻开列车时刻表,摆出德国式的研究风范,心里却在琢磨着日本各种依据列车时刻表安排的侦探小说。
更有侦探小说情调、又不多花钱的法国火车倒也不是没有。偶尔坐过一次法国的普通慢车,火车的车厢编组不像TGV那么严格,似乎是拿老旧的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混杂编成的,于是难得坐了次头等车厢。隔间内车座虽然已显破旧,但宽敞得近乎老式沙发。乘客不多,独占个座位慢慢晃到下一站,眼角瞥见隔间外的走廊里昂首挺胸地走过一个老太太。老人家个子瘦小,满头银发,却背着个大红色的旅行背包。克里斯蒂笔下的玛普尔小姐倘若今日出现在英国乡间火车上恐怕也不过如此。“玛普尔小姐”没坐进我这个隔间,反而更让我对着墙壁浮想联翩,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法国坐火车上却没看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