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巴金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这两天有空时候,一直在重读巴金的《随想录》,边读边想,究竟应该怎样评介一个艰难地度过了100年世事的老人?《随想录》的价值,与它刚发表的20多年前比,无疑是严重贬值的。为什么贬值?因为过去给它的标签是“说真话”的样本,现在大家问,真话标准究竟是什么呢?拿此标准疑问,这“真话”在今天看,也实在不算什么。他所面对自己的忏悔,很多人因捕捉不到语境,也只感到莫名的絮叨。随着这部晚年最重要著作贬值,文化价值评判自然就出来了:1949年后他写过什么?《团圆》的魅力是不能与后来的《英雄儿女》比的,因为其中加入了田方有味道的表演。“激流”三部曲现在看也不过如此。由此有人给他打70分,有人给得更低。能打90分、100分的是谁呢?鲁迅?张爱玲?沈从文?问题是,在喜欢张爱玲的时候,我们往往贬低鲁迅;在喜欢沈从文的时候,又往往贬低张爱玲。我们永远是喜新厌旧——新房子要盖起来,就要拆掉老房子,等到再把新盖的房子拆掉时候才怜悯起那老房子。但无论新老房子里住的人却仍然是被淹没的,没有人去怜悯那房子里住过的人留下的印迹。

在一会儿秋霾弥散,一会儿秋阳高照中重读《随想录》,也不知怎么,会感到莫名的难过。首先想,巴金当年累积愤怒后鼓足勇气写成的这些文字,为什么只有不到10年的热点阅读?现在谁还关心它当年写作与发表的背景或者心态呢?那些对自己的忏悔,在我看今天依旧感人,但为什么却没有那么多人共鸣?而巴金在忏悔之后控诉的还是伤害他的那个环境,他的文字由此也就成为当时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事过境迁中人因不屑那情景,也就自然将他一起被贬斥了。这样看,巴金是牺牲在他的文学社会化里了。由此想,《随想录》的真正价值其实在毫无修饰地把自己交给了叙述,真实地委屈、自责又自尊地解脱着、徘徊着转而愤怒,大家不喜欢的又恰是他这种真实——“说真话”的好像都该是“斗士”,谁能喜欢软弱呢?尽管作为生命个体,谁的身体都是软的,但大家又都不能体会软弱才是真实或者软弱才最有味道,于是面对自己软弱的巴金人格反而被看成有了问题。再追究,其实现在我们是越来越容易轻松地将一个作家一批作品草草地埋葬,说到底仍然在用“文革”的狂欢心态疯狂更新文化观念——一个时期一种趣味,趣味之外就要像“破四旧”一样砸烂。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赵长天曾与我感叹,他说,现在大家意识到了1949年之前的老花园洋房有价值,但1949年后已经破烂的老厂房却都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于是等大家有意识时候,不仅大工业时代的珍贵遗迹没有了,弄堂里家长里短的市民文化也没有了。我们的文化就在这样一代一代不断排除中越来越单调,一种单向否定中进步的思维,也就不可能有保护文化多样性的意识。

那么,如何来判断巴金作品的价值?依我看,巴金是一个充分社会化的作家,整整一世纪,直到风烛残年实在无法再写作结束,他一直在执著表现对这个社会的判断。从“激流”到《寒夜》到《随想录》,他对个人在社会牢笼中自由的渴望,远远大于对其他的兴趣。一个以自由意志为理想的人,一辈子却被越来越无法挣脱的牢笼束缚,这是他最大的悲剧。悲剧深度还在于,他所挣脱牢笼的努力,实际最后都反向变成他自己对自己的束缚,越追索就越没有出路。我以为,茅盾、巴金、沈从文、张爱玲等,分别构成着不同文学层次,就艺术而言,其高下只是不同体会中的不同判断而已。就我自己的趣味,可能也相对更喜欢沈从文与张爱玲,因为他们更多追求趣味本身而非社会意识。但如果作家们都孜孜于自身趣味而不面向大社会,这文学又会是什么景象?巴金作品中的好处,恰恰在那种在社会困境中走投无路、左右为难、来回徘徊、既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人的笨拙,他的文字缺少精致,但他总是忠厚地将絮叨的自己直面在作品里,由此来打动市民阶层,所以即使茅盾的《子夜》也没有“激流”三部曲这样的影响力。从社会学层面分析,巴金的作品,倒是一个世纪,一个“小资”寻找自由出路必然焦虑的真实缩影。

值得注意的是,1949年之后,巴金没有长篇小说问世,《团圆》实际是以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回避了广阔的战争背景来写父女关系。依我看,巴金有他自己的文学观,无论1949年前还是1949年后,他一直执拗地在按他自己的处世方式活着,绝非“顺从”,由此消耗着创作潜力。1949年后曹禺写历史剧,夏衍写《林家铺子》,他们都与老舍的状态不同。我由此倒是对巴金的一生持致敬态度——他以前20年真诚追逐理想,后20年真诚地忏悔自己,在各类严酷生存中珍爱自己也珍爱他人,文化界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我在《人民文学》工作10年,没有见过巴金。但我觉得,他所主编的《收获》应该就是他人格的缩影。80年代后,《收获》其实一直由他女儿李小林在主事,《收获》令人尊敬的是从不改作者稿子,而为一篇稿子的改好,李小林往往要自己一遍遍给作家写信、打电话,许多稿子都因此要改两三遍,由此建立起许多情谊。《收获》不保留任何作品的档案资料——不写稿签,稿子清样寄给作者,原稿退给作者,作者可用原稿核对发表的清样。据说这都是巴金留下的规矩——尊重每一个作者,同时也保护每一个作者,他在广为挑剔的文坛能获得那样广泛的尊重,应该是时间检验的结果。

如果体会到这些后再看巴金作品,在他不加修饰的絮叨背后,就能感觉一些其他东西。《随想录》中最感人的是《怀念萧珊》与《再忆萧珊》,一遍遍读会有一遍遍消磨不去的感动。巴金这辈子,从1936岁30岁出头与她相识、1944年接近40岁时与她结婚,直到1972年她因病离去,一生好像就真挚、一往情深地忠诚于这一个女人,而且这情感弥漫了他一生,以至生命的后30多年一直在轻轻等待她推门回来之中。这般心心相印中情意深远的等待与守候是另一种感人的浪漫,多少人能有这样美丽的长长的守候呢?我相信,一个人对他最亲近者的态度,一定是他/她对一切最真实情感与态度的投影,在这态度中再读《家》、《春》、《秋》,就会读出另一番本读不出的味道——巴金的内里其实隐含着极深沉的情感浓度,只不过大家都只屑于进入到他的表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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