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十天
作者:苗炜(文 / 苗炜)
( 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
)
多年前,我看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照片,心想,要是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就好了。好多朋友去了西藏,回来会说起西藏,但往往说两句就停了。“去西藏”似乎不只是一次身体的旅行,还有精神历程的意味。一处美丽的风景或伟大的建筑物能给人催眠,西藏整个区域都会给人催眠。哪怕是进行“纸面旅行”,我看关于西藏旅游的书和杂志,发觉那里完全是个“异域”,每一座山都不单是一座山,还是一处神迹,你在山间的徒步穿越,就是在神的领地漫步。
《发现西藏》,这本书讲的是西方人探索西藏的过程,作者说,“西方人追求一种梦想。他们必须对梦想做出反应,使之成为某种能摸得到的东西,他们必须归化信徒、签订条约、搜集标本、验证理论,尤其是必须著书立说。西藏激发产生了许多梦想,但这是为了拒绝实现它们”。作者说,许多关于西藏的冒险故事都是一个模式,从想象到现实,再回到想象。
一直以来,西藏就在我的想象中,那片土地是太广阔了。9月底,雪花啤酒组织的探险活动,帮我向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梦想迈进了一步。队伍中有中科院的关志华老师,曾多次进入大峡谷考察;有杜泽泉老师,《人民画报》的老记者,大峡谷那个著名的大拐弯的照片,就是杜老师1980年8月的某一天中午拍摄的。
雅鲁藏布江在南迦巴瓦峰、加拉白垒峰的夹缝中拐了一道弯,到那个大拐弯处看看,要从排龙步行至少两天。出发前背着那个大背包,我怀疑自己能不能走下来,平地走问题不大,但要过吊桥、走碎石路、走山路,下面要是湍急的江水,那一定没戏。500年前,一个传教士说:蔑视一切危险,将自己置身于世界的任何角落,证明身体不灭和精神不死的道理。这句话鼓励我前往西藏。
我买了中国藏学出版社那一套关于西藏的书《喇嘛王国的覆灭》、《西藏的文明》、《西藏的史诗和说唱艺人》等等,《喇嘛王国的覆灭》有一句广告很了不起:如果你只打算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那就读这本。所以我带着这本厚厚的书在飞机上看。飞入青藏高原之后,从舷窗往下看是一片片连绵不断的山,云雾中能忽然看见一座座洁白的山峰,那是高海拔的雪山。田壮壮的电影《德拉姆》记述了马帮从云南走到西藏的路途,从旅行的古典意义来说,坐飞机或坐火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那不算是旅行,而在大地上走路或骑马,每个人、每个团队都有不同的目的地,那才是旅行。飞越高原的行程只有一个多小时,但这段距离要是在百年前该是多么难以跨越?这地理上的特殊性让西藏显得更加独特,18世纪,一位苏格兰探险者到西藏游历,他在离开西藏的时候说:“告别了你们这个忠诚而淳朴的民族。祝愿你们长时间享受已是比较开化的民族失去的这种幸福,当开化民族陷入了无止境的追求贪婪和野心的时候,你们却在荒山的保护下继续生活在和平和欢乐之中,除了属于人类的本性之外,不再有其他需要了。”
( “雪花啤酒勇闯天涯”探险队在途中 )
飞机降落于贡嘎机场之时,一同伴说:“我们好像降落在火星上。”当然,我们没有去火星。否则就像老舍的《猫城记》中所说,要在火星上住上大半年,“遇到法国的一架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
这里还是有百事可乐、川菜,有白色的床单。头几天我们在拉萨和八一镇,没什么不适应。从八一镇出发到派乡,我们去看南迦巴瓦峰。扎营在派乡,住帐篷,那一夜横卧于大江之上,依偎着有千山做伴,晨露中映射出南迦巴瓦山上的雪,我决定撤了,回拉萨吧。我睡不了帐篷,并对即将开始的徒步充满了恐惧。
派乡有一条街道,两排房子,在一座兵站旁,有一条碎石路向山上延伸,那就是去墨脱县的路。墨脱是中国惟一没有通公路的县,与外界的物流都要靠背夫。中午,我们的队伍散落在派乡的街道上,从那条路上下来几个背夫,他们像是刚从家里踱步出来晒太阳,实际上是刚从墨脱回来,这一趟一共走了18天,途中去转山。关老爷子在这群背夫中认出一个几年前他们进大峡谷时雇用过的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穿一件黑色西服,抽着烟,神情木然。
去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要回到八一镇,从八一镇再去排龙。而我当了逃兵,从八一镇直接返回拉萨,车过米拉山口,我想起郑钧的歌《回到拉萨》,这首歌唱的是从城市回到大自然,回到某种野性的富有生命力的地方,但我已经被城里的床单和热水制度化了,只有从艰苦的自然环境回到车水马龙的城里才觉得踏实。
回到拉萨,我的朋友也赶到拉萨,他开车经青藏线而来,打算从川藏线回去,如果把长途自驾车旅游也算运动的话,那它可能是在西藏开展的最没想象力的运动。我也就只能参加这项运动了,往车后座上一坐,我们奔日喀则而去。清晨出发,看羊卓雍错的日出,过浪卡子县,奔江孜,一路上遇到三支“运动队”,从事的三项运动是漂流、登山、自行车。玩漂流的人相对舒服,开着车,车顶上是筏子,看见合适的地方就下水。登山队是两个美国人、三个德国人,已经在西藏转了一个多月,他们雇用了5个当地人,有啤酒、热水,埋锅造饭。自行车看起来简单,但在高海拔的山路上试着骑了一小段,就知道厉害。这14名队员雇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在前面开路,一辆丰田越野车在后面收尾,打算连骑15天到达边境。
江孜古堡曾经是电影《红河谷》的拍摄外景地,但关于1904年的那场战争并不如电影中那么简单。当时有英国记者跟随荣赫鹏的军队进入西藏,著有《拉萨的真相》一书,我在拉萨买到这本书,在江孜的一个茶馆翻看了一个下午,开茶馆的是一位河北人,茶也是普通的绿茶。按照《喇嘛王国的覆灭》一书中的说法,20年代,西藏年轻军人已开始现代化的努力,他们穿西装学英语,并且像英国人那样喝起了下午茶,这是西藏甜茶馆的源头,西藏民谣曾把这帮年轻人描绘成游手好闲、不在家呆着的浪荡儿。
开车玩了两天,我坐飞机回北京,朋友开车走川藏接着玩,他在排龙遇到了我们的探险队,受大雨和泥石流阻挠,探险队困在当地。后来的消息是,探险队分成了突击队和后备队,突击队向大拐弯前进,后备队撤回。我在派乡辗转反侧的那一晚是我第一次户外运动的经历,虽然我依旧喜欢“北脸”或“AIGLE”的衣服与背包,但我不打算再尝试户外运动了。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想起西藏的那些个“运动队”,感叹大好山川,可惜我雄心不再。如果我们对生活感到一点倦意,那就再少干点儿叶公好龙的事。
荣赫鹏回到英国之后曾经担任皇家地理学会的会长,他1942年去世之时,一尊从西藏带回来的佛像一并被埋入墓中。而奥地利人海因利希·哈尔那时候正在西藏,他是来登山的,却因战乱被关进印度的集中营,他在西藏度过的7年让他喜欢上那里,但却从来没有接受西藏的信仰与习俗。西藏不仅是一种地理现实,还是一种思想造物。在西藏的玛吉阿米餐厅,有好多留言本,人们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感慨,有人因为孤独、有人因为寻求安宁、有人因为对另一种知识与智慧的好奇来到这里,有人更感到孤独,有人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发现了某种智慧。从某种角度看,每一本关于西藏的书都是一个留言本,而阅读它们就是继续在那片高原上流连。
国庆节前,英国《卫报》报道青藏铁路即将通车,记者在文章中援引火车旅行家保罗·泰鲁在《游历中国》一书的说法:“有昆仑山脉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这说不定是件好事。我以为自己喜欢铁路;但是,看见西藏,我才意识到我远远更爱荒野。”我不知道保罗·泰鲁是谁,写过什么书,但我看过BBC出版的一本《寻找回来的世界》,那是关于乘坐火车旅行的一部札记,“很多人都怀念那一刻,当他们第一次踏上火车,第一次把脸贴在火车的车窗上,看远处正在倒退的风景,第一次,在黑暗中穿过荒芜的旷野和灯火暗淡的小镇”。斑驳的铁路已经成了一种陈旧的东西,但现在我们可以期待坐火车前往西藏,带着三两本书。青藏线到达拉萨之后,还要再延伸到林芝和日喀则,但想象一下岗仁波齐,那座遥远的神山,即使你去过了那里,还是会觉得西藏在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