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家碧玉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小家碧玉语出《碧玉歌》。在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中,这《碧玉歌》共两组5首,第一首:“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这里的“破瓜”不是后来“破身”的意思,而是因“瓜”字拆开为两个八字,“破瓜”是“破瓜之岁”,也就是指“二八佳丽”。“陵霜”是“傲霜”,问题是芙蓉美貌经不得霜。第二首在第一首基础上:“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变成女子在情爱中的主动放荡。第三、第四首将女子卑微突出出来:“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碧玉小家女,不敢贵德攀。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感”字的意思,“感叹”多于感动,还是女子对郎君的歌颂。第五首有些特别:“杏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杯,绿酒助花色。”杏梁是文杏木做的高贵房梁,阳光照到房梁上了,浸透蕙兰气息的床笫之欢还言犹未尽,“绿酒助花色”显然是说一种纯净与清澈投到了“金杯”里。这些曲辞,现在看很白话,其实就是民歌。
郭茂倩编这部《乐府》时注,据《乐苑》记载,这《碧玉歌》是南北朝时宋汝南王因宠爱其妾而作。《乐苑》究竟是什么朝代著作?《古佚书辑本目录》中不见记载。南北朝时宋也没有汝南王,晋时倒是有,《晋书》有汝南王司马亮传,相关野史却没有他作曲辞的记载。查《诗经》、《楚辞》后南朝陈徐陵编成最古的诗歌总集《玉台新咏》,卷十中有孙绰作的《情人碧玉歌》两首,也就是《乐府诗集》中的第二、第三首。还有梁武帝萧衍作的一首,也就是那首“杏梁日始照”。其余两首找不到,是否这余下两首才是汝南王所作?
我比较相信徐陵在编选《玉台新咏》时的结论——这《碧玉歌》最早作于晋代,这是肯定的。这样的曲出于孙绰、梁武帝都比较可靠。孙绰是东晋才子,玄言诗的代表作家,当时他混迹于王羲之等一帮文人才子中间,自己又风流倜傥。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汝南王先作了《碧玉歌》,孙绰因听说其故事成为第一个感慨附和者,然后才是梁武帝跟进?徐陵在编选时没有说明。清人吴兆宜后来在《玉台新咏》注中引唐人杜佑的《通典》,说这碧玉就是晋汝南王的宠妾。汝南王司马亮是晋宣帝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生年不详,但元康元年(公元291年)死于被楚王玮与贾后谋害是清楚的。他死后20多年,孙绰才刚刚出生。从理论上说,他在前孙绰在后说得通,但徐陵为何没编入他的《碧玉歌》?后来也找不到这个汝南王留下的相关诗文。
《玉台新咏》是为当时还是太子的简文帝萧纲而编,编成于梁朝末。徐陵当时是东宫学士,他在卷八中收了一首庾信的杂诗《结客少年场行》:“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隔花遥劝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李都尉是汉武帝时候的李延年,潘河阳是西晋时的风流才子潘岳。碧玉与汝南王的故事与他们摆在一起,可见当时已经成为典故。徐陵比庾信大5岁,又晚死两年,两人关系紧密,他编入此诗却没有编入汝南王的作品,我以为只有一个解释——汝南王大概根本就没有《碧玉歌》。
我感兴趣的是碧玉这个名字。《帝王世纪》中记,昔日秦穆公有一个美女叫“弄玉”,这“弄玉”善吹箫,登楼吹箫作凤凰音,凤凰就会从天而降。我认为,这“弄玉”其实是文人在叙述男女关系时对女子的一种态度。为什么是玉?因为玉温润,无瑕疵,色泽晶莹。葛洪的《抱朴子》说它是“守净洁志,无欲于物”,也就是男人要求女人的妇德。《礼记》中说,“君子比德于玉”。在此基础上,玉色是美貌,男人对美貌的把玩,就是所谓“玉质柔肌”、“玉润冰清”。古人其实早就称美女为“玉女”。《礼记》中说,国君娶夫人时候要说,“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敝邑”是谦词,指称自己所拥有的国家。早时,“玉女”的称呼其实已经相当普遍,是男人竭力追求的对象。《诗经·大雅·民劳》记述秦穆公谏周厉王,最后两句就是“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后人在解读中认为,“王”后面应该是逗号,所以是“我欲玉女”。《吕氏春秋》记载,秦惠公即位二年,就“淫色暴慢,身好玉女”。
从“弄玉”到“碧玉”,这“碧”字,按《庄子·外物篇》的说法,“苌弘死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苌弘是周景王、敬王的大臣刘文公下属大夫,他忠心耿耿却遭诬陷被贬回老家,恨自己因忠诚而遭诬陷,于公元前492年剖腹自杀。家乡蜀人被感动后,把他的血凝起来,三年后变成了碧玉。后人评述是因他忠诚,血不朽而化为碧。以此经典语意,“碧”与“玉”完全可以分解为互为因果的语境——“玉”是被把玩者,把玩者要强调这被把玩对象除了温润秀洁,还要忠诚,也就是妇德中的贞洁。贞洁是把玩者对被把玩对象第一标准,“贞”就是精诚,贞与洁都是纯与净。
看看文人们所写的各类“风月记”中的女子形象——“态度丰雅,柔情缱绻;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在家里“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名士骚客聚会之中,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大男子总是称自己已获的女子是“大家闺秀”出身,但在选择中,又往往更钟情于“小家碧玉”。为什么?我想原因可能有三:首先,大男子从本质上就认为女子本身就是附庸,所以就是“小”的。其次,限制在“小家”之内,对方从本能上就低一等,才能俯首甘愿,怎么玩怎么是。再其次,把玩对象总应该是小的,小而玲珑,也只有小才会有依人的感觉。
再深入想,“碧玉”放在“小家”之中,大概也是中国大男子主义的一种经典意象——按《管子》中的说法,盖室庐的是小家,与盖宫室的大家服重租比,小家服小租就可以了。大家对小家,表面是一种庇护——小家从道义上就是可卑微的,那么大家无论如何总是小家不敢攀的“贵德”,对其怎么猥亵与把玩也就都是爱抚了。■ 小家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