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的玫瑰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老北岛刚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时间的玫瑰》,这是他在《收获》“世纪金链”专栏的结集,该专栏是他对能称为“伟大”的诗人的研究结果。我对此专栏的兴趣,更多在一个诗人以他自己的诗意,对那些经典诗本真味道追寻的结果。刚好,热衷里尔克研究的李永平先生送我一本他编选的《里尔克精选集》,对照北岛对里尔克诗的咀嚼,我越来越觉得,对诗意的翻译实在是太难了。
北岛从《秋日》开始谈里尔克,在李永平编的精选集中,此诗选的是冯至译本。北岛批评了绿原的译文,在冯至译本基础上,将其改为:“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阴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与冯译本对照,北岛凸现了一些字的动态,节奏,味道就全变了。这是诗人以他的感觉校正此诗的语调,究竟哪一种译作更接近原作呢?
北岛认为,这首《秋日》代表着里尔克诗的最高水平。此诗作于1902年9月21日,1901年2月,他与萨乐美疯狂的恋情已经生硬地被割断,1902年4月他与罗丹的学生、雕塑家克拉拉结婚后,9月到巴黎找到罗丹,作此诗应该是刚刚安宁于罗丹的树阴之下。
如果对比里尔克在热恋中写给萨乐美的那首《挖去我的眼睛》,冷冻了萨乐美后的这首《秋日》确实有了那种能积淀下来的苍劲,是一种刚硬的冷峻。前者完全是颤抖中文学青年的呓语——“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萨乐美当时并没有将它看作是一首平庸的诗,她称它是“穿越了我们生命中最平常和最神奇的时刻”的“窃窃私语”。
探究萨乐美与里尔克的关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萨乐美在她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专有一章《致里尔克》,曾称,“如果说我是你那几年里的太太,那是因为你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正的男人。肉体与男性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毫无疑问那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可以用你曾经向我表白时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你坦白:‘只有你才是真的。’甚至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我们就是夫妻了”。这部回忆录写于1932年,当时里尔克已经死去5年,她丈夫安德列亚斯也死了两年。这是一个当时已经71岁的伟大女人对她生命中几个男人角色缜密的盖棺论定,其中充盈着到晚年还在自由伸展着的思想,与毫不枯竭地积蓄着的浓郁诗意。
萨乐美对里尔克,其实有一个重新发现的过程,从1897年5月相识到1901年2月分手的这4年,她是被疯狂追逐的对象。1897年她36岁,他21岁,她称他是个“真正孩子气的男人”,她对于他是母亲/情人的双重角色,他们最初的激情是一个成熟肉体对一个年轻肉体双向燃烧的肉欲。萨乐美在她晚年回忆中说,“四月是我们的月份,瑞内——比那把我们牵在一起的五月早一个月”。为什么是四月?“因为四月包含了所有四个季节——既有铜剑一样的冬天的风及吹来的雪,又有明晃晃炎热的阳光,还有秋天的风暴,这些风暴用数不清的花蕾装饰潮湿大地上那些原来到处是败叶的地方。”这是用文学意象对当时关系所做的背景交代。在她一生中怎样解读与他的关系?她显然认定了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这认识是她从1903年与他恢复联系后,在持续了20多年的通信中越来越深地回味到的。但在回味中,尽管他那燃烧的价值超过了一切,她晚年对这关系其实仍保留着当年与他分手时的追问,她说,“我们不是苦苦寻找对方的两个‘半个’,我们本来就是完整在一片颤栗中的一个整体。因此我们也是姐弟,那是在遥远的古代,当乱伦还未成亵渎罪时”。
我以为,萨乐美对男人的态度,在她身后是不断经过了庸俗分子残酷的曲解。其实作为一个女人,她只不过是也希望同时获得一个理想男人的两极:一个能呵护他的兄长与一个能挑逗她情欲燃烧的伙伴、一种在摇篮边安宁地抚摸与一种在风波中颠荡的快感。对后一种男人的风险,她其实充满本能的恐惧。她选择安德列亚斯,选择保罗·雷而不选择尼采,都因为她更要安全。从这个意义上,里尔克一开始是以肆无忌惮的侵略者身份紧逼她最薄弱的情感,他给她那些疯狂的诗句就像是沾满血腥的子弹——“我庆祝一个鞭笞使徒的节日,当脸上的伤口在夜里灼烧——我让那些权杖上流淌的紫红,印在你洁白的肩上。直到所有人承认你是我的皇后。”他属于那种危险到能将两人一起引向燃点的男人——“我想在你身上生长,就如同早晨欢声笑语的孩子的祷告,就如同寂寥星空中的烟花。我要成为你。”“我的心在你的恩赐下燃烧,就如同圣母玛利亚像前那盏小小的烛灯。”
在与一个男人交往疲惫后会踏上与另一个人的旅途,这是1902年萨乐美冷酷遗弃里尔克的最庸常解释。里尔克回应她断交的那首诗成为这庸常的最好注解:“你依偎着我,不是为嬉戏,而是如陶匠的手摆弄着泥土,那双造物的手。它曾梦想塑成形状——渐渐地,累了,放弃了,放下了我,于是我摔成碎片。”但事实上,我相信萨乐美为“不堪重负”而要重新觅回自由的解释背后,更多是对里尔克持续“甜食”的恐惧与厌倦。疲惫是疯狂必然的代价,第二次俄罗斯之旅她更深入直面了他的灵魂,在腻倦中,她会清晰感觉到亲密距离中的黑暗。
究竟何为好诗、何为好诗人?我倒觉得,所能达到疯狂的维度也许是衡量诗人好坏的一个标准——缜密肯定出不了好诗。玫瑰是里尔克最喜欢的意象,他喜欢玫瑰鲜艳的燃烧,但老北岛好像却不喜欢里尔克。我喜欢里尔克有一首《玫瑰花心》,很温柔的抒情——“那些天空松弛地躺在松弛里,仿佛决不能由一只颤抖的手把它们掩埋”,“它们漫溢出来,流进关闭得越来越满的白昼,直到整个夏天变成一个房间,一个梦里的房间”。他最后死于被玫瑰刺破左手引发的急性败血症,他给自己作的墓志铭是,“玫瑰,纯粹的矛盾,欲望着,在众多无人的眼睑下作无人的睡眠”。意境棒极。■ 时间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