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的安魂曲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1975年的8月9日肖斯塔科维奇死于“慢性心功能失调”,卒年68岁,今年是逝世30周年纪念。“慢性心功能失调”究竟是什么病?咨询医院里的朋友,答曰没听说过这样的病。东方出版社赶在纪念日之前翻译出版了曾任他私人秘书的格利克曼收藏的、跨越了30多年的300来封书信。这本书信集的价值在每封信后都有详细说明。遗憾的是,书信提供者格利克曼也并没能说明老肖最后的真实死因,他记载,7月29日,老肖在给他的电话中还说,8月10日之前他离不开医院了,但过了8月或许可以去旅游。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死神真会那么快到达,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实质上,从1966年老肖发生心肌梗塞后,9年间他经常住院。格利克曼说他患的是“神经性疾病”,是“疑难病症”。按此分析,他应该是神经性疾病引发心脏病,最后死因很可能还是心肌梗塞。

老肖生命的终曲是他的《中提琴奏鸣曲》,7月23日,老肖住进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医院,8月5日这首作品才真正完成,8月6日他将它献给当时贝多芬四重奏团顶替原来中提琴手的德吉宁。8月7日晚德吉宁排演了此曲,致函老肖,希望9月25日老肖的生日,在他的出生地列宁格勒首演。8日老肖读到此信还非常高兴,9日他已经去世。这首中提琴与钢琴感人的奏鸣曲是名副其实与这个世界的告别。第一乐章中,你能感觉到那种像游丝一般脆弱的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缱绻依恋,那种在安宁中自然迸发出来的本能挣扎。第二乐章我的感觉是强作欢颜,以生命中最后的力来表现那种阳光下的欢乐。这个乐章最后的大提琴就像表现沉重地阻止他欢乐的躯体,只能是一声空寂的叹息。最后一个乐章,我则常常听成是他拼尽最后的力,在努力开出美丽的滴血之花。花开了,他的生命也随之耗尽,最终只剩下一片淡淡而又感人的明亮之光。

不管怎么说,老肖不是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的痛苦在此之前早就承受过了,所以不需要痛苦作为结尾。我从德国人戈约夫所写的传记中读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妻子伊里娜·安东诺夫娜陪伴在身旁,给他讲《鹅》的故事,一个蔚蓝色纯净的寓言。生命尽头连接着蔚蓝色安宁的童年,对于这样一个心灵经受过那么多重荷、已经被沧桑感撕裂成血迹斑斑的老人,应该是一个甜蜜的结束。

我多少觉得,老肖身体的悲剧实在与他音乐中一次又一次执著地表现了那么多的死亡有关——那种黑色挥之不去淤积的情绪,那种被这种情绪操控的持续的紧张,他自己塑造的死神一次又一次侵蚀着他的心智。从东方出版社刚出版的这本书信集中考证,他的“神经性疾病”好像始于1958年他的右手原因不明地失去力量,此时他刚作完表现鲜血横流的《第十一交响曲》。而再追溯,从1943年起他就感觉身体变糟,《第八交响曲》就作于此年。从1958年以后,他开始频频住院。1960年他想到用弦乐四重奏的方式给自己写一首安魂曲,他在给格利克曼的信上说,“如果我在某时突然死了,未必有人能专门作曲来寄托对我的哀思,因此我决定先为自己写这样一首作品”。这首《第八号弦乐四重奏》主题开头的4个音符是他名字的缩写,其中不仅回顾了他的一些作品的片段,还使用了瓦格纳的《葬礼进行曲》、柴科夫斯基《悲怆》的主题,饶有趣味的是还有歌曲《我深受奴役折磨》的主题。这首四重奏第一、第四、第五3个乐章都是极慢板,你可以感受到在无限沉重中的无尽宽慰,你可以理解成无边的沉痛,也可以理解成无尽的宽慰。第二乐章是他典型的旋风般速度构成俏皮的谐谑,可以理解成对死亡的态度。第三乐章我听成是死亡的圆舞曲,那种被黑色包裹着的摇曳并没有伤感。第四乐章中多少有对“最后的审判”的惊恐,而最后的第五乐章则是无比宽广的安息。

就在这首作品之后,他的病从手发展到腿,这一年10月他的腿骨骨折,出院又住院。1962年,他在住院期间又作成了根据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作成的《第十三交响曲》,随后不是给《死之舞蹈》配乐,就是作《拉辛之死》。1966年他发生心肌梗塞。格利克曼描写他送医院时,感人的是著名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罗波维奇专程从莫斯科赶来,在机场因为没有出租车,匆忙截了一辆摩托,一路尘土,弄得像个“烟囱清扫工”。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糕,他自称已经成为一个全身有75%毛病的人——“先是右腿骨折,后是左腿骨折,右手经常有病,如果再把左手弄出毛病,那就是100%功能失常了。”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深入死亡,1969年又作成了简直将死亡深入骨髓的《第十四交响曲》。探讨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其实很有意思——1966年之后,他好像已经与死亡有了一种默契,从这一年始,他迷恋布里顿《战争安魂曲》与马勒《大地之歌》里的意境。在作《第十四交响曲》时,他说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眼睛”。我以为,老肖谦恭的外表下内心深处那种尖锐的冲突在他的音乐中表现为那种快速旋风般呼啸的力量,而与这种威风凛凛的速度相对比的,一定是沉缓着像要凝滞起来的死亡气息。所以他那般沉迷于那种令人惊怵的气息。从他与格利克曼的通信中,你到处可以看到,他面对了太多正常或不正常的死亡,他无处逃遁,所以其作品只能是墓碑,他只能将自己一点一点、整个儿地交给死亡。

比起那本《见证》,我觉得这本通信集中的老肖更亲切,更真实,也更感人。他喜欢熏制的马哈鱼与鳗鱼,他不断给素不相识的格利克曼邻居家的孩子寄邮票。作为那段历史中集体主义苏维埃的一员,他不可能成为那样的政治斗士,他经常会慌乱,但他会说,“我最终还是有尊严的”。此书中最感动我的是,1956年在他家里接受对他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重新审查,那些官员仍然扼杀了这部歌剧并当面辱骂了他之后他的态度。9年前,《爱乐》杂志纪念老肖诞辰90周年做封面专题时,郭文景曾写过一篇极有见地的文章,他说老肖不仅能承受沉重的打击(他多次遭猛烈批判),而且受得了胯下之辱(遭批判后总是检查得很好),既不伤感又不滥情,是个坚毅理智、没有眼泪的大丈夫。他因此才能诞生坚硬冷峻的音响与简练激昂能震撼人心的节奏。■ 老肖安魂曲

上一篇: ​烹调秀
下一篇: ​55路双层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