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怪病”:猪链球菌进犯人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龙灿)

​四川“怪病”:猪链球菌进犯人类0( 村民们纷纷低价出售自己养的猪 )

凶险的“怪病”

“这个病来势凶猛,根本没有观察的时间。”即使是在一个月以后,首次上报该疫情的资阳市第三人民医院的业务副院长刘学鹏依然记忆深刻。

6月24日,半山村居民吴定海被送到第三人民医院时就已经死亡。吴定海妻子介绍,其丈夫中午12点发病,刚开始是发烧、乏力、恶心等症状,开始以为是感冒,没有太重视。到19点左右,丈夫全身发青,很快说不出话来,他们才想起送医院,3公里路还没有走完就死了。丈夫死亡以后就出现全身黑斑。

两天之后的26日上午10时,吴定海的妻舅彭富国发病,亲人们立即将他送往第三人民医院,下午4时许,彭富国死亡。他成为该医院第一例有详细记录的病例。在对外公布的信息中,该病例被认为是最早爆发、并有案可查的病例之一。

刘学鹏说,他当时就感觉纳闷。根据临床表现,他感觉这不是常见病例。到7月9日,第三人民医院已经连续出现5例类似病例,4人死亡,最快的死亡时间只有半小时,最长的11小时。有23年临床经验的刘学鹏感到问题严重,立即电话报告雁江区疾控中心,但当时怀疑是疑似流行性出血热。资阳疾控中心立即上报四川省疾控中心,并立即对此进行流调。根据初步调查发现,病人都有接触死羊、死猪的经历。“我怀疑这可能是一种人猪共患的严重疾病。”

​四川“怪病”:猪链球菌进犯人类1( 工作人员给猪消毒 )

刘查询大量资料后发现,2003年在江苏曾经有过同样病例,其致病源是猪链球菌。刘学鹏于是根据相关资料调整了对病人的治疗,将一个已经进入重度休克状态的病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成为第一个被救活的深度休克病例。

事后,防疫指挥部经调查发现,在第三人民医院上报的时候,资阳其他医院已经出现了多起死亡病例,但当时都没有引起当值医生的警惕。

( “怪病”来势凶猛,根本没有观察的时间 )

7月15日,“怪病”引起了各方高度警惕,四川省疾控中心和华西医大的专家赶赴当地,汇同当地政府领导、第三人民医院和资阳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两个主任进行讨论,刘学鹏根据临床诊断首次提出人猪共患疾病意见,但当时缺乏病原学的支持,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据省疾控中心介绍,类似病例2003年在四川江油出现过3例,但没有最后定论。经过讨论,大家形成初步意见:人畜共患、疑似流行性出血热,立即上报国家疾控中心。

7月18日,国家疾控中心派出的地坛医院传染科主任和四川省第二批专家赶赴当地,敲定了早期诊断的临床标准。据参加会议的人士介绍,在此次会议上发生了一起至今余波未平的插曲,在会上,资阳第三人民医院提出发现了感染猪链球菌脑膜炎性病例,但专家认为该结论为时过早。在国家疾控中心应急办主任“不要迷信专家”的鼓励下,第三医院的临床医生据理力争没有结果。几天后,脑炎性病例被核实。看上去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取得了业务讨论的胜利,但在7月20日决定集中治疗时,率先报告疫情的第三人民医院在得到“警惕性高,应对突发事件和急诊预案相对完备”的公开表彰之后被取消治疗资格。

“就像率先发现敌人的士兵听见冲锋号时却被告知,没你什么事了。”刘学鹏为此很痛苦。

7月19日,根据卫生部和四川省的紧急部署,资阳应对突发公共卫生安全应急预案全面启动,三县一区所有乡、镇、村干部接到紧急通知,全面控制传染源死猪的流通。

7月20日,所有病人被集中在资阳市第一人民医院集中治疗。这期间,更多被感染的病人开始发病,发病和死亡率急剧增加。27日,当记者赶赴集中治疗的资阳市第一人民医院传染科时,30多个病人正在接受抢救,近半数挣扎在死亡边缘。

元凶的真实面孔

“媒体的报道有误读。单纯地吃煮熟的病死的猪肉导致感染的说法与现有的科学常识不符。”7月30日,从成都市人感染猪链球菌病救治现场赶赴资阳、接替前方专家的华西医大专家组领头人刘自贵、唐红共同接受本刊专访时如是说:“携带病菌的猪肉在100摄氏度的高温下,其病菌的蛋白很快会被破坏,致病性将被破坏。”

刘自贵介绍:“资阳一名患者于7月4日帮助邻居宰杀病死猪后,当晚发病,次日死亡,表现了猪链球菌感染的凶险症状。疾控人员从该农户第二头死猪的脏器分离到了猪链球菌,并从同村另一头病猪脏器中也分离到猪链球菌。他们将由此获得的两株猪链球菌及从另一典型患者脏器标本所获一株猪链球菌用于基因测序,并由病毒基因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完成了序列分析。测序结果和国外已经发表的猪链球菌的序列完全一致,而且猪和人的菌株序列完全相同。进犯人类的以2型为最常见,所有分离到的人、猪的菌株,都具有猪链球菌的全部毒力基因。病人与病畜之间病原菌传播途径清晰。健康猪也会携带链球菌,但不一定有致病性。猪链球菌2型是否具有致病性,关键在其毒力的大小,而其毒力可能与夹膜多糖等多种毒力因子有关。但究竟是什么因素影响了该菌毒力的强弱,现在仍然还是一个谜。”

刘自贵说:“从综合成都、资阳、简阳现场救治的情况看,不同地域病人症状完全一致。该病菌对现使用的抗生素敏感,目前救治中的部分重病人症状好转,体温下降,接近正常,甚至逐渐清醒,其他病人病情基本稳定。”

国家十大杰出青年专家唐红教授说:“根据现有的证据显示,160余例病例中,无一例外是在加工病死猪、羊(2例)的过程中感染的。接触病死猪和被病菌污染物的交叉感染是最主要的感染途径,前提是接触者皮肤有破损。彻底控制病、死猪这个传染源,并进行无害化处理是当前所有疫区最紧迫的任务。”

这一点也成为目前资阳防疫的共识。

据资阳市人民政府副市长陈能刚介绍,当地政府紧急出台了应对办法防止病源传播:有1头病猪的小社50天内生猪不得出社;有2头或以上病猪的村子,50天内生猪不得出村。对发现的病猪立即捕杀,政府对进行无害化处理的生猪进行补偿,一头成年猪300元,半大猪200元,小猪100元,并对疫区所有生猪进行强制免疫。根据现有措施,对传染源的控制效果明显。从7月27日开始,四川猪链球菌重点疫区资阳发病率明显下降。连续三天没有新发现病人。

但和所有重大疫情一样,胜利没有很快来临。7月30日,成都、香港、广东等地都宣布发现有人感染猪链球菌的病例出现,到7月30日,四川因感染猪链球菌的病例174人,死亡34人。病例分布在包括成都市在内的9个市的26个县(市、区)、96个乡镇(街道)、164个村(居委会)。7月31日,刘自贵、唐红率专家组从资阳赶赴简阳疫区。据他们介绍,目前的发病人数在明显下降。唐红说,他们怀疑该病菌的病原体在不明原因下可能出现了变异,但到目前还没有实验室鉴定证据支持。“病菌、病毒的变异和对人类的侵袭贯穿了整个人类进化的过程,自始至终,人类都是在追着病毒跑。但从‘非典’到禽流感、猪链球菌疫情在较大范围内的爆发,狙击动物作为病原体疾病成为人类的致命杀手是全世界专业人士共同面对的任务。这本身并不奇怪。”■

四川怪病的乡村样本和现实的难题

“怪病”传播的乡村样本

“当流调开始以后,资阳猪链球菌的传播过程是一个尴尬的社会问题。”四川省紧急支援资阳防疫的专家如是说。

7月27日下午,经过4天紧急抢救,资阳市宝台镇拱城村49岁的杨辉先从休克的边缘死里逃生。丈夫罗德云介绍,妻子的麻烦来自一头花15元买来的死猪。

18日,邻居杨先青家死了两头各60斤重的仔猪,罗德云花15元买下其中一头。另一头被杨先青以15元的价格卖给了闻讯而来的猪贩子,运进了城。当天杨辉先就给死猪放血,中午就将内脏食用,剩下的猪肉被其切割好放进冰箱,准备孩子回家改善生活。

19日,当地政府召集村干部紧急开会,通知死猪携带危险的病菌,一旦发现死猪立即深埋,不得流入市场。此时,杨先青家第三头小猪死亡,他沿用了以前的老办法,将死猪放血自家食用。

20日,村干部逐户通知:“不要吃死猪肉。”杨辉先舍不得立即丢弃,而是将猪肉煮好准备喂狗。23日下午14点,杨辉先感到发烧、头晕。丈夫告诉她:“睡一觉也许就好了”,下午18点,丈夫发现杨辉先面部发胀,呼吸困难,脸上出现血点,让她到几百米外的乡村医疗点打一针。刚接到镇政府严防疫情通知的乡村医生杨翠兰多了一个心眼,在询问中获悉她吃了死猪肉,查体温高达39摄氏度,脸上的出血点符合临床诊断症状,立即拨打120报告疫情控制中心。几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至。

杨翠兰后怕地说,如果晚送医院几小时杨辉先绝无生机。她还注意到,这已经是第131例病例,感染途径大致相同。

资阳宝台镇政府驻重点疫情村拱城村的工作人员鲁琼解释了村民吃死猪肉而无人干预的原因:“拱城村距市区不足10公里,人口2300,地少人多,人均2分田、5分地。除了外出打工,养猪是不多的收入来源,也是一种生活习惯。1603头猪80%分散在全村12个小社。没有专职的动物检疫人员。一头猪价值数百元到上千元,养殖一头猪除去粮食和饲料的成本只能获利约150元,在农村,扔掉死猪显然是一个奢侈行为。”

“好猪出售,有问题的猪卖不出好价钱,自己食用,省下买肉的钱。千百年来,这是当地农村沿用的最简单而节省的办法。”她更愿意将此理解为传统的生活习性。

“半山、拱城两村因邻近市区,人均年收入2700元,远高于资阳市人均年收入。”半山村村长吴家鹏对记者说。

在半山村,据公开信息显示的第一例死亡者吴定海的妻子依然没有从中年丧偶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即使当地政府关于严防猪链球菌传播的通知就贴在自家墙上,在她看来,丈夫和兄弟的死亡有些离奇。6月22日,父亲家的羊暴死,家里没有冰箱,按照乡里惯例,全家族12口人回去突击打牙祭,偏偏两个身体最好的人死亡,其余10人安然无恙。在两个村数千人才有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家乡,猪链球菌对他和所有的邻居都是一个陌生的词。

“早知道吃了会死人,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吃。”吴定海的女婿一脸迷茫。

预防与善后的现实难题

7月27日中午,从在资阳检查防疫情况的四川省长张中伟到所有在现场的官员、记者都接到专家的建议,中午大家都吃猪肉。从查明传播途径之后,在疫区,从中央部委领导到专家吃回锅肉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集体安全示范的背后无可回避的是当地猪肉市场的一片萧条。

在疫情重点区半山村外,乡村屠户邹洋兵面对剩下的几十斤猪肉发愁,“往常半天卖一头猪,现在即使是从定点屠宰场运回来的经过严格检疫的猪,也很少有人愿意问。”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邹洋兵和他的屠户伙伴们比任何时候都愿意遵守定点屠宰和严格检疫的规定,但他认为,生意清淡的现状还要继续一段时间。

30日,随着成都市12例感染猪链球菌病例全面公开,成都市禽类食品价格全面上扬。四川畜牧局的人士认为,人们的心理因素在短时间内导致市场有些波动很正常。

“今年上半年,四川全省生猪出栏达4038.47万头,头尾相连,可以绕赤道一圈还有余。从新加坡到俄罗斯,有肉铺的地方多半能找到川猪。”畜牧局领导的比喻极其自豪又充满焦虑。

焦虑的原因很简单,疫情爆发时,泛珠论坛正在成都举行,四川省畜牧局注意到,正在成都的香港特别行政区长官曾荫权在第一时间表示:“香港愿意提供支援。”但他们更愿意理解成一句双关语——四川是香港猪肉供应地。“去年四川猪肉出口占全国的40%。”四川畜牧局办公室主任陈婷说。

陈婷介绍:“5月份猪肉价格12.46元/公斤,猪粮比价为4.78∶1。按目前价格水平,农民养一头商品猪可获利150元左右。在2004年禽流感期间,四川猪肉价格一路上扬,成都市场直到10天前精肉还维持在16元/公斤。上千万户农民因此获益。围绕畜牧养殖,全省有省级重点龙头企业46家,11家国家级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出现疫情之后,全省60多家对港澳、俄罗斯、新加坡和欧盟出口加工的企业许多正停业观望。

“猪链球菌疫情的暴发让畜牧部门今年为农民人均增收贡献50元的工作目标有可能泡汤了。但最后的损失到底有多大,现在根本无法统计。”陈婷很无奈。

刘自贵说,根据流行病防治的惯例,预防是一本万利的做法。现有的统计数据显示:整个疫区死亡生猪不过500头,即使事前按最高补偿标准也只需要15万元。而国家免费救治一个深度休克的病人就需要数万元,最低的感染者也需要数千元。仅救治现有的病人就需要上百万元的直接治疗费用,这还不包括疫情之后巨额的善后资金和整个产业遭受的损失。

“都知道预防是最节省的办法,但具体运作起来并不像做算术那样简单。”四川省卫生厅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说。就行业来说,事前预防和事后救治涉及的部门不同,事前预防是畜牧部门,事后救治属卫生部门。

“即使在疫情爆发后,各个部门之间对职责和责任的划分依然有各自的意见。”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专家组成员如是说。他们都注意到,7月26日,四川省卫生厅和畜牧部门各自分别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在需要步调高度一致的防疫关键时期,这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所有焦点都集中在“谁应该在第一时间狙击猪链球菌的扩散和传播?”

另一个现实是资金来源的困扰。根据现有的资金分配制度,所有的常规预防只能由地方政府和职能部门出钱,重大疫情的救治成本高昂,但有上级政府或国家的专项拨款。资阳宣传部负责对外信息发布的彭萍说:“目前,四川省政府拨给资阳的数百万元资金已经到位,但我们防疫资金依然紧张。”

但她也承认,资阳缺的不仅是资金。7月27日,雁江区东峰镇党委书记魏贵成和驻白景村的副镇长杨开明宣传不及时,导致白景村五组村民陈士安加工病死猪肉时被感染。简阳市清风乡畜牧组检疫员潘定刚让养殖户代行自己检疫程序,三人被就地免职。■ 四川传染病奇闻轶事进犯猪链球菌疫情怪病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