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纪等待戈雅

作者:曾焱

(文 / 曾焱)

​在21世纪等待戈雅0( 弗朗西斯科·戈雅 )

德国柏林老美术馆(Alte Nationalgalerie)不算世界一流艺术展馆,但它在7月13日推出的戈雅画展营造了一流画展的轰动气氛。报道说,开展数天,来自欧洲各地的参观者仍然每天在开门之前就赶去排队,苦等一两个小时,而若干家私人汽车公司还专门增开了通往该馆的交通线路。一般来说,这是MOMA、卢浮宫、奥赛和普拉多等美术馆才有的气象。馆长莫里茨对于人气旺盛的解释很有意思,他说观众对这位18〜19世纪西班牙画家异乎寻常的兴趣,可能是因为画家有些恐怖的表现手法与现代人看恐怖电影的嗜好相合,看惯了恐怖电影的现代人能够理解戈雅那些带启示性的巫师以及双重鬼面背后的含义——对于一场精心准备了10年的大师作品展,这样的评论似乎显得不太正经和不够学术,但他说了大实话。从画展主题《戈雅:现代先知》看得出来,策划人是有“预谋”的,他们所揣摩的吸引观众的商业看点,不排除是受到了《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大获成功的启发。先知,巫的想象、黑色空间、反抗秩序,21世纪流行的这些东西,戈雅100多年前就已经在他的画布上展示完毕,如今被人一并陈列出来,像是古老谜面沉默多年之后重新出来寻找谜底,观众看来当然惊心动魄。

戈雅在西方绘画史上的地位特别,在他之后出现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派,以及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相互间楚河汉界,却都把戈雅归在开本派画风的宗师里面,或者自认深受他的影响。人最百思不解的,便是他一生中转折突变的画风。在西班牙普拉多美术馆里收藏有100多件戈雅作品,从里面大致可以看到他的转变,有评论说那是“从最绚丽浅表的生活向最深最黑暗的内心的一次冒险旅行”。第一时期代表作,比如《陶器市场》、《阳伞》,是他任皇家织造厂美术领班时绘制的壁毯草图,色彩明丽,内容多为贵族男女的宴饮郊游或者西班牙农村的风俗情景,有着浓厚的法国洛可可趣味。而第二时期的戈雅,是1794年在重病两年之后重新拿起画笔的戈雅:他双耳失聪,画风却由早期的明朗鲜艳陡变为深沉浑厚,其激越的情感和笔触已接近现代表现主义。人们惯于谈论的这个时期的代表作有:1800年的《查理四世一家》,也有在西班牙被拿破仑军队占领后,他更富于悲剧性的作品《1808年5月2日普埃尔·德索尔广场上的起义》、《1808年5月3日夜间起义者被杀》,以及多达82幅画页的组画《战争的灾祸》。

但作为“现代先知”出现在21世纪观众面前的戈雅,并非表现战争与和平主题的戈雅,而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面展示的那个戈雅:充满思维呓语的黑色空间。正如戈雅1797年完成的铜版画《理性的沉睡》,描绘一个人枕着桌子睡着之后,他的身后腾起黑压压一群猫头鹰和蝙蝠——在一切与巫相关的文字里,这两种动物都是巫世界的信使。戈雅在他马德里郊外的“聋人之家”的墙壁上,画了15幅“黑色绘画”,这些画以掺合着赭石和土黄的黑色调为主,有《短棍互殴》、《半沉的狗》、《撒旦食子》、《女巫的聚会》⋯⋯福柯认为戈雅在这一系列画里面所关注的,是另一类疯癫,“不是被投入监狱的疯人的疯癫,而是被投入黑暗的人的疯癫”。这些画作和前面提到的几幅作品在创作时间上交叉,但和两个世界——人间和非人间——都不发生关系,它们是关于黑夜的,“在那种黑夜中,人与自己内心最隐秘、最孤独的东西交流”。《短棍互殴》的画面上,两个半身陷于大地的男人还在持棍互殴的悲剧性意象,似乎代表了画家对于不可救药的人类的极度绝望。在《飞行》中,女巫骑在树枝上交谈,而到了《女巫的聚会》,脸上连嘴巴和眼睛都没有了,只有朝向虚空、无端而来的目光。福柯曾问他的读者,难道戈雅没有唤起我们对那种存在着妖术、神奇的飞行和栖身于枯树上的女巫的古老世界的回忆吗?但这种回忆显然和《哈利·波特》那种保持儿童天真想象力的世界无关,相反它对死亡主题饶有兴致,包含了古典主义非理性的声音和最内在的自然反抗。

差不多就在柏林老美术馆举行戈雅画展的同时,法国《观点》杂志记者寻访了眼下在法国年轻人中间风行的新新“哥特族”,而这个人群所标榜的主题也是“黑色空间”。他们自称是波德莱尔的继承人,钟情19世纪黑色小说,欣赏戈雅的黑色绘画,听哥特式音乐,对反理性和反常规的东西、特别是对死亡主题充满兴趣。如果从外形辨别,他们偏爱黑色,在墓地野餐,品苦艾酒,周末只在中世纪地窖里跳舞,而且必须穿上黑衣和200欧元一双的大皮靴。但是他们并非简单神秘学说的浅薄追随者。一位“哥特族”告诉记者,他不想有任何宗教信仰,之所以佩戴魔鬼的标志,只因为它是上帝的敌人。表面上“哥特族”喜欢阴森凄惨的气氛,是与黑暗、死亡和痛苦联系在一起的,但它所附加的修饰词语却应该是“和平而非暴力的、被动而接近宽忍的”,张扬的是那种不被承认的虚无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这个族群倒像是戈雅的谜面所对应的现代谜底。■

“哥特文化”考古

​在21世纪等待戈雅1( 《查理四世一家》 )

许多“哥特族”青年崇尚的其实仍然是哥特文化。这种文化形态曾经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以英国为中心蓬勃过,90年代沉寂下去,最近两年却又重新从巴黎开始在法国境内蔓延。

“哥特”(Gothic)作为特定的词,原本指的是西欧日耳曼部族,在文艺复兴时期用来指代中世纪的艺术形式,暗示宗教的野蛮和粗野。但从12世纪到16世纪早期,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贴有“哥特”标签的,从宗教建筑、雕塑,到世俗的生活饰物。到18、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带来了哥特复兴,在建筑上新哥特式逐渐成为时尚,而这次复兴是在哥特式小说的影响下进行的。在《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中,可以找到对哥特式小说的描述:这一批评术语涵盖了大量的反常性作品,这些作品表现了自然力和超自然力的聚合与冲突,例如华尔普(Walpole)的《奥兰多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路易斯(Lewis)的《僧侣》(The Monk)。这些小说的背景通常建构于荒凉的古堡或者幽深的修道院,总之是巨大阴森的哥特式建筑里面,主角以少男少女居多,情节则无例外地与人展开一段以复仇为目的、以死亡为终结的追逐⋯⋯这种“令人快乐的惊恐”,“反抗理性的支配”,从勃朗特到狄更斯时期直至当代的英语文学中都可以连续地被感受到,甚至斯蒂芬·金作品和美国畅销书吸血鬼系列也被包括进来。

​在21世纪等待戈雅2

20世纪80年代,哥特小说作为母体,又滋生出了哥特音乐,成为非主流音乐中极为特殊的一个支脉。早期的代表如“包豪斯”(Bauhaus)、“享受分裂”(Joy Division)等等乐团。它们的特色是厌世的情调、冷冰冰的音符,音乐氛围缓慢、悲伤甚至恐怖,在歌词与表演层面折射生命的荒凉,追求内心深处诡异的乐趣,比如“包豪斯”的主唱Peter Murphy就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双性吸血鬼。总之,哥特精神开始在音乐上展现其影响力,首先是音乐评论人士在描述Sex Gang Children乐队时用到了“哥特精灵”的字眼,之后Siouxsie and the Banshees乐队的主唱在形容乐队的新方向时使用了“哥特”一词,“享受分裂”乐队的经纪人1978年在BBC电视台上节目时也提到了“哥特”这个词。最后,“包豪斯”在1979年推出新唱片时最早将作品贴上“哥特”标签,并得到一致公认。

就这样,所谓“哥特文化运动”从英国开始上演,很多人将它视为是朋克运动(punk)的片断延续,它将视觉艺术、文学、音乐和服饰等构成的整套美学和思想发展成为一种地下文化,并由此繁衍出了无数的地下群落。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这些群落发展—变异—没落—再起,形态和内涵不断变化,但有两点却是所有“哥特族”永远不会改变的:黑色服装和摇滚音乐。■

​在21世纪等待戈雅3( 琴乔伯爵夫人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