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兵马俑:想象的危险
作者:贾冬婷“如果任其发展,100年内,兵马俑坑将变成煤田!”6月底,出现在《南华早报》的一则消息令世人震惊。据报道,发出这种担忧的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的副研究员曹军骥说,埋藏在地下2200多年的兵马俑开始地面生活后,出现“水土不服”症状,一直在抵御氧化、水侵等的威胁,尤其是来自游客们的呼吸和衣物所附化学物质的污染。
就在几个月前,曹军骥所在的中国科学院地球环境研究所,连同兵马俑博物馆、香港理工大学、美国沙漠研究所,刚刚开始一项“兵马俑室内大气污染特征”的联合研究。曹军骥说,这是“拯救行动”的一部分。
度过滚滚历史洪流的兵马俑,真的正在面临严重的环境威胁吗?记者找到了曹军骥,他对“俑坑变煤田”的说法矢口否认,说那是编辑、翻译的错误和曲解。而曹军骥也承认,自己之前并没有做过文物保护的相关研究,更难以作出空气污染对兵马俑的影响结果。
“所谓的推测都没有科学根据,纯属个人炒作,以达到衬托自己相关项目的目的,而对秦俑的保护根本就不了解。”说起此事,兵马俑博物馆馆长吴永琪很气愤。据博物馆方面所说,在3月的签约仪式上,中科院地球环境研究所负责人就坦言,该所之前的室内大气污染主要研究环境对人的影响,从研究对象来看,兵马俑博物馆里的文物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具社会效应的。
“对秦俑博物馆来说,这个为期2年、投入200万元的项目很小。”吴永琪馆长说,“博物馆此次合作研究的本意是想借此建立室内微气候、腐蚀性气体、大气气溶胶,以及降尘等综合数据库,获得室内大气污染的综合特征及其变化规律,以及在秦俑博物馆培养一支专门从事文物环境研究的专业队伍、建立起能独立运行的文物环境实验室。”
“别说项目期限的2年,就是七八年的连续观测,也很难得出环境影响的结论。环境方面的研究是博物馆常年在进行的‘预防性保护’的一部分。”负责文物保护的兵马俑博物馆保管处主任赵昆说。
保护从一堆破碎陶片开始
“现在看到的兵马俑都是考古工作人员一片一片粘好的,这比拼图可难多了。”兵马俑博物馆保管处副主任张志军对记者说。由于秦兵马俑曾经遭到过人为破坏以及火焚,再经过2200多年的覆土重压,在刚刚发掘面世之时,均已残破不堪,身首异处,每件陶俑、陶马都是由几十片和百余片破碎陶片粘接起来的。
“幸好这些碎片的排列非常有规则。”张志军介绍说,在修复前,首先要记录每个陶片的出土地点、出土现状、出土坐标,与周围文物的相互关系。修复时,先仔细地除去粘在陶片及茬口上的泥土,接着用清水清洗。然后晾晒或者烘干,修复时,要根据陶片出土时的编号进行拼对。残片拼对结束,就开始把陶片顺其茬口由下向上逐步粘接。每件秦兵马俑都必须经过若干道这样的严格工序才算修复完成。事实上,这样细致入微的“拼图游戏”只是整个保护过程中最轻而易举的一步。
“兵马俑哪些方面是最急于保护的?”吴永琪馆长说,需要保护的方面太多了,从一开始,文保人员就对兵马俑的保护进行了“排序”:兵马俑是陶制的,化学性质相对稳定,俑体所依托的土遗址、手持金属兵刃等也相对稳定,这些都可以慢慢来。而最不容易保护的,是彩绘。
秦代兵马俑浑身都有彩绘,由于曾被火烧水淹,以及地下湿度的影响,出土时,只有部分陶俑还有颜色残迹。“在最初一号坑的发掘中,眼睁睁看着陶俑身上残留的颜色层像张纸,一抖落就噼噼啪啪往下掉,几分钟就脱落了。”博物馆老馆长袁仲一回忆说。经后来的肌理分析,俑体上彩前用了生漆层做底,干燥过程中,生漆底层因失水而出现收缩、破裂、起翘或弯曲,进而引起整个彩绘层或其上的颜料剥落。根据环境变化模拟实验,将生漆层从100%湿度中放入60%湿度中,很快就发生严重卷曲变形,整个过程只需4分钟。
80年代末就开始了彩绘保护研究,直到1998年,基于抗皱缩剂(PEG200)和加固剂(聚氨酯乳液)联合处理的方法终于成功,马上应用到二号坑十八过洞刚发现的几件跪射俑上。如今,记者看到的这些彩色跪射俑头发为黑色,面部为粉红色,铠甲赭石色,甲带朱红色,袍衣为粉绿色,腿部为粉绿色或深红色,脚面为粉白色,方口履为赭石色,在威严中透出生机。
位列第二的是土遗址保护。土遗址是兵马俑的载体,与兵马俑一起构成庞大的秦代建筑遗址。考古发掘结束之后,土遗址就暴露在空气中,坑壁或隔墙产生许多裂隙,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大面积坍塌还有可能产生多米诺骨牌式的兵马俑坍塌。另外,一号坑经过20多年的陈列,局部表面出现了风化。吴永琪馆长介绍说,对土遗址,80年代开始,采取“先救命,后治病”的办法,首先用隐蔽性的支柱做了物理加固。目前,整体不会倒掉了,但表面的风化没有止住,正在重点做化学加固。之前的化学加固在表面形成了硬壳,割断了土壤本身的呼吸,水分就在硬壳和土壤间发生作用而产生裂缝,现在找到了可以让毛细作用仍存在的方法,处理过的土块放入水里,像砖一样坚固,解剖开里面仍是湿的。
1994年秦俑二号坑大厅建成时,出现了大量霉菌,一时间,兵马俑“长毛了”甚至“癌变”的说法甚嚣尘上。保管处研究员周铁说,由于二号坑保护大厅是封闭式的,突变的光照、湿度等条件导致室内霉菌迅速生长,但霉菌不可能对陶俑造成实质侵害。通过改进通风设施,喷洒防霉药剂,1997年基本控制住了。之后,又成立了针对性的微生物实验室,防霉菌也成为长期保护项目。
这一次,“环境”之所以能成为兵马俑“危机”的理由,也是因为博物馆的环境监测及影响评价研究一直没有结论,吴永琪说,这也是下一步研究的重点。从80年代开始,博物馆就开始对俑坑温湿度进行不间断监测,1993年进行了“秦俑小气候研究”,短期监测发现,坑内环境达不到文物保护要求,温湿度随外界环境变动大,改进通风后有所好转。吴永琪说,下一步希望能建立兵马俑的“文物保护标准”,进行光照、温度、湿度、风速、空气、水等环境的监测与评价。
“有害气体主要是SO2、CO2,建立馆前广场使车辆退后,SO2减少,而CO2主要受参观人数的影响,人流量大了温湿度会增加,我们正试图找到控制流量的方法。”赵昆说,“第一个五一黄金周时,每天的流量能达到5万人以上,走廊里都挤满了人,那真是‘大人看脑袋,小孩看屁股’。但凭肉眼看不出人流量对陶俑有什么直接影响。”
先发掘,还是先保护?
袁仲一清楚记得,那是1974年7月15日,还挨着批斗的他接到命令去开挖西杨村那口发现“娃神”的井,上级说,一星期就挖完了,回来写个报告就行。没想到,这一挖,就是几十年。
“考古考古,天天挖土”,已经70多岁的老馆长袁仲一回忆起当年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情景,那土里“天天都有新发现”。先掘开井口大小的土方,找不到边,很着急,“还没见到过没边的东西呢!”扩大开方再钻探,发现这是个14000平方米的陪葬坑,很吃惊,这就是后来的一号坑——右军。袁仲一想,中国人讲对称,东边有了,西边会不会有?北边有了,南边呢?直到1976年4月23日,在一号坑基建时,发现了陶俑残片,继而发现了6000平方米的二号坑——左军。再扩大范围,1976年5月11日,发现三号坑——指挥部,接着又发现了四号坑,但试掘发现是空的,也就没有挖开,估计是没来得及修建的中军。就这样一直挖下去。为了赶在1979年10月1日建国30周年之前开放,文物局不断催促兵马俑“块挖”。袁仲一说,现在看,开始挖掘时进度是太快了。
在最初一号坑挖开的时候,只能冬天用草梁、夏天用塑料布遮蔽,后来修建了保护大厅,风吹、日晒、雨淋、霜雪解决了,但随之而来无穷无尽的新问题。因为一号大厅是开放式的,陶俑和土遗址开始干裂,风化,采取了机械加固来防止坍塌。到了二号坑建造的时候,又采取了密封式大厅,连窗子都封死了。结果,二号坑出现严重霉变,安装了八台通风机,将窗子改成可推拉的,才有所好转。这样,随着挖掘的深入,考古队员们意识到要“慢慢来”。
在一号坑发掘时,袁仲一提出“三三制”:挖掘并修复1/3,挖掘但不修复1/3,保留1/3,可以看到三个历史阶段的不同状况的信息。目前的一号坑前三排修复原状,中间保留刚开掘时的坍塌景象,后部没有开挖。据推测,前面三排前锋面东,两边侧翼各两排面南北,这样,后卫应有一排面西,事实是否如此呢?看来,这个谜只有后排开挖才能解开,在视觉上也能完成前后实线、中间虚线的连接。
而对二号坑的发掘就更是缓慢。因为二号坑还有很多保留彩绘的陶俑,需要小心对待。“做彩绘保护的人员就像牙医一样,一手拿着喷壶,一手拿着签子,一点一点剥离涂层,加固颜色,修一件彩绘俑要四个人花上一年时间,二号坑预计出土1300尊俑,你算算。”赵昆说。
“意识转变了。以前是揭示历史,修起来,东西在那就行了。现在,兵马俑发掘基本停了,已经挖出的东西,就是张内存很大的光盘,拍X光片,做CT,全息提取信息。”吴永琪说,发掘速度由保护速度而定。陶俑在地下2000多年已达平衡状态,只要开挖就是一种破坏,不能单纯为满足游客好奇心,为了开发旅游而一味发掘。
朝夕相处几十年,在袁仲一眼里,这些陶俑早已变得有生命了。“我曾在一号坑给陶俑相面,一遍一遍看,看了三个多月,边看边做记录。就像一个带兵打仗的连长熟悉士兵一样,每个俑在哪儿,多高,多长,多宽,什么模样,谁做的,我闭着眼都能想起。”在暗下去的暮色中,袁仲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兵马俑非常脆弱,一点一滴的损害都可能从量变到质变,无可挽救。在我们手里,保护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兵马俑之上的 现实利益
紧贴着兵马俑博物馆的后门,就是下和村,与发现兵马俑的西杨村同属一个生产大队,1998年克林顿来过之后,这里就成了“天下第一村”。记者沿着平整的柏油路往前走,家家都是两层楼房,几乎见不到什么农田了。跟一位坐在家门口抽烟的老大爷闲聊,他说,我当年也是坐在院里这棵葡萄架下乘凉,克林顿还走过来跟我握手呢。
老大爷叫和志义,今年71了,他说,以前住的屋背后就是兵马俑一号坑,后来建博物馆,沿途14家都搬了。十来岁时,对门老汉挖井就挖出了“蛙人”,吓得丢下铁锨就跑,“打到神头上去了!”这样打井挖出陶俑的故事老汉还有一箩筐,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而他小时候在坑边捡的箭头,后来也被小孙子卖给了拾破烂的,几毛钱换糖吃了。
和老汉隔上三五年就去看一次兵马俑,眼看着票价从最早的两三块钱直涨到现在的65块钱,而兵马俑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是巨大的,比如门口的水泥路,比如他家刚刚加盖了一层的房子。村里种地的人不多了,平均一人才合七分地,村里有几十户烧陶俑的,家家户户都有姑娘媳妇缝制“五毒马甲”、“12生肖串串”出售。
依托在兵马俑之上的还有临潼。到西安,怎么能不去临潼看兵马俑?博物馆没建的时候,从西安到临潼要花一天的时间,现在修了高速,只要一小时。今年3月,有专家提议要将临潼改名为“兵马俑市”。
兵马俑是个金字招牌,不同于其他的文物部门,钱的问题对兵马俑博物馆保护来说,不是个问题。两任博物馆馆长都说,文物保护是个奢侈行为,时间和金钱的投入是个无底洞,但“在兵马俑要舍得花血本”。
吴永琪说,兵马俑的收入来源于三部分:最主要的是门票收入。据他介绍,现在每年约有200万人次来兵马俑参观,淡季票价65元,旺季90元,今年的门票收入预计会达到1.5亿。另外,是国家文物局的文物保护资金。同时,兵马俑的招牌也吸引来很多科研单位,提供资金、设备、人员来合作,有时也不免带来对声名的宣扬和争夺。目前,每年投入文物保护的资金大约有几百万。
兵马俑每年过亿收益的诱惑难以抗拒。1998年,陕西省实行文物旅游管理体制改革,将秦兵马俑、乾陵、法门寺、华清池、华山、秦始皇陵和汉阳陵等最优质的旅游资源收走,纳入新成立的陕西旅游集团公司。“博物馆公司化”所带来的体制问题也成了兵马俑最头疼的问题。
赵昆说,法门寺、秦始皇陵、华清池已经公司化,而其中效益最好、品牌最佳的兵马俑却一直拒绝把门票收入上交。“集团公司没有为兵马俑投入一分,怎么可以拿走一分?”吴永琪说,“兵马俑坚决抵制博物馆公司化,迫于压力,我要求做子公司的总经理,不管分成几摊,也要当负责人,首先从人上保证。无论博物馆以任何形式存在,都要保持它文化事业的本质,保证它的资金首先用于文物保护。”
几年的角力下来,公司化的形式并未能动摇兵马俑博物馆的实质,尤其是从2001年12月开始,这场改制的“插曲”慢慢弱下来。当时,李岚清副总理来到秦始皇陵视察,提出要建立秦皇陵遗址公园,秦始皇兵马俑被确定为秦皇陵公园的重要组成部分。发改委2003年立项,2004年批准征地,计划总投资5.53亿元人民币,占地2.26平方公里,具体规划是由秦始皇陵外城延伸200米,设立保护区,建设遗址公园。
“这一遗址公园不是普通的公园,而被定性为文物保护管理机构。因此,我的理解是要建立以兵马俑博物馆为基础,以遗址公园为依托的秦始皇陵博物院,估计三四年后能建成。”吴永琪说,“这一工程发改委计划为5.53亿元,实际需要七八个亿,发改委补助1亿,省政府补助1.5亿,剩余5个多亿的缺口要自己填,来自兵马俑门票和银行贷款。” ■ 兵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