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文夫先生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7月9日,周六的早上,陆文夫先生因肺衰竭逝世,尽管77岁也算高龄,仍然令人惋惜。
陆先生最有名气的小说,一是1956年他28岁时发表在上海《萌芽》杂志上的《小巷深处》,写一个解放后当上女工的妓女的爱情悲剧。因为这篇毫无政治倾向的小说,他被打成右派。二是1983年发表在《收获》上的《美食家》,此时作为“重放的鲜花”,他已经55岁。因为这篇小说,“美食家”成为了一个专用名词。
陆先生从年轻时在《苏州报》当记者开始写小说起,一直拒绝离开苏州。他是江苏泰兴人,泰兴在相对粗犷的江北,他的秉性却与苏州的血脉那样亲近,就如萧红与呼兰河、孙犁与白洋淀,他的文字也与雨蒙蒙的苏州无法分割。现在回头再读,你可能觉得《小巷深处》里并没有想象的那种丰厚,但那个开头,却与孙犁《白洋淀》的“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有一样的味道。他这样情意暧昧地写苏州——“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
70年代的苏州,还有静谧躺在运河怀抱里的小巷。当然,《小巷深处》里描写的那种身穿“鹅黄色闪白花”绸棉袄、两条垂到腰际的长辫子“合并地方随便系着一条花手帕”的女子已经没有了。那时候我们从东北坐火车回上海,到苏州晨雾常常像飘飞在那些蹲在运河边黑瓦粉墙上的羽毛。我们常抑制着游子马上要到家的那种激动着的甜蜜,充满感情地说,“这时候苏州人还在困觉呢”。受那样一种乳白色湿漉漉安静的吸引,我们曾专门在隆冬的清晨赶到苏州,在灯光还弯曲在河水里的桥墩边每人连吃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然后沿着好像酣睡在梦里委延的小巷,用很响的脚步走到拙政园去。那小巷的好处就幽深盘旋在粉墙间,我们脚步的回声清晰地从冻成僵硬的麻石路弹到对面还让残月寒冷着的墙上。黑瓦上披着的霜像镀着一层银,巷口与巷深处黄灿灿的路灯被霜花凝在那宁静中,有说不出的诗情。
可这由青石或者麻花石铺成安宁的鼾睡着的小巷,现在到哪里再去寻觅?我曾经听陆先生用缓缓的语调说起已经失却了的那个他的苏州的哀叹。他说,苏州的味道其实在一种感觉起来好像有点疲倦的味道。比如夏天大家都摇着扇子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服,躺在靠河边的街上,稀缺的凉风吹过来,带来弹着琵琶倦倦地唱弹词的声音。比如不大明亮的街灯拂着秋风中的梧桐,树影婆娑舞动在石子路上,街上就好比被摇篮在摇着。再比如冬天书场外一街都是静的,老虎灶上水壶里的水老是滚着,那被水汽腾着的灯自然也睡意蒙胧。苏州人说起话来不仅是慢与软,音调上好像也有一种疲倦。现在老房子都拆掉了,小巷子变成大马路,评弹、苏州话原来那种味道也没有了。
陆先生一生中写得最好的小说就是《美食家》,《美食家》中最有味道的,一是早上赶着晨雾与寒气去吃那被疲倦的灯光照着的头汤面。二是所谓美食精髓就在于盐——用盐的技巧决定美食结构,美食的层层铺垫其实就是用盐的层层减法,最后都烘托出一个“大味必淡”。这部中篇小说的味道与陆先生记忆中完整的苏州联系在一起——从冬天巷子里咳嗽、打哈欠的声音、夏天那绵延不断的檐漏,一直到周瘦鹃们宅门里的安逸生活。陆先生自己其实不是一个美食家——从50年代到60年代,以他自己的说法,进松鹤楼,早上吃一碗面没有问题,真要请朋友喝酒,还是阮囊羞涩。
陆先生与张贤亮、李国文、张弦、高晓声、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这一批人当年都因写小说,在不谙世事时就被打成右派,王蒙是他们的领袖。这批人被压抑的才华到80年代才得以释放,1985年之前,他们阅尽人生苦难的小说,给人以辛酸,占据着最主流的文学位置。我所熟悉的这一批人中,陆先生应该说是最低调的一个。在80年代,他总是显得瘦弱,皮带将腰勒得细细的,说话声调低低的,脸上是谦和的笑。王蒙曾说,他的这一帮朋友中,陆先生是最超脱的一个,最与世无争。而我所感觉最多的,则是他的宽厚,一种感人的温厚的淡泊。
陆先生最好的朋友是高晓声,他与高先生的关系,就如汪曾祺与林斤澜的关系。他与高先生,一个个子高些,一个个子矮些,陆先生相比高先生显得清秀,两人却都好酒。陆先生写过一篇他在60年代饥渴地找吃经历的散文,说他在饥寒交迫中找到一家河边饭铺,小铺沿着水桥下到河边,河里用竹篓养着只有一尾鳜鱼。我惊讶的是,那样一个文弱的人也有那般豪气——这篇散文中记,他当时就叫了两斤黄酒,他说,这是他记忆中最真实的美食。
陆先生写作认真,不似张贤亮那般泼洒,而是孜孜地计较,这使他留下文字不多,写作时多少也有些紧张。1989年我编辑《东方纪事》时候,很希望陆先生能给一篇谈闲适人生的散文,但最后也没能拿到。倒是高先生连续给了两篇文字,其中一篇《壶边天下》,写他的喝酒经历,以经验之谈告诫不能与女人在壶边叫劲。
陆先生后来一心用在他担任主编的《苏州》杂志,他说他想通过这本杂志,让大家把苏州记忆回想起来,聚拢在一起,让那些现实中已经消逝的味道重新存活。他花了很大力气写了一本《老苏州》,其中写得最好的还是小巷与石桥。当那些飘着栀子花、玳玳花、白兰花清香的小巷、那些已经被无数人踩踏得桥板陷落的小桥都消失之后,苏州还有什么呢?在“序”中,他充满感情地说,现代化的高效、高速、高产,推动着人的生命也高速旋转,就像轻烟和云团,被社会流行的风尚弄得动荡不定,四处飘浮。好像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却好像什么地方都不曾停留。以陆先生温厚的品性,是不会去抨击已经替代了老苏州的新苏州的,他只不过感叹现在的生命都变成了群体,在无法找到自己的栖居地之后,也就只能在记忆中温馨地徘徊。他说,他在记忆中流连最多的还是那座“属于你”的桥,他引了陆游的那两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说,因为“你的萌动的青春永远停留在那里”。
陆先生在文坛是难得的好人缘,偌大一个文坛,真正有文人气质的其实并不多。所以他走了,大家都真正刻骨铭心地怀念他。■ 陆文夫小巷深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