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壳热水瓶之味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殳俏)

​竹壳热水瓶之味0

插图◎王丹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在乡间长大的美食大家,他们写起美食文章来上天入地,从最高级的香榭丽舍大道旁边的法国餐馆一拐弯就到了自己的家乡,充满诗意地回忆着儿时的野菜滋味。而如我这般在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小囡,则既没见过马兰头,也不知道蓬蒿的原始状态是什么样,各种从大食品商店售出的巧克力糖果蛋糕西点一早就占据了我们毫无文化根基的味蕾,跟人撇儿时美食的时候,全然就想不出应该卖弄哪种风雅才叫妥当,如果说真有什么朴素而深刻的味觉记忆,那也就是竹壳热水瓶之味了。

从老式的用竹壳保温的热水瓶中倒出的热水,来自每一个国营饭店的厨房间。穿油腻腻白色制服的中年女服务员绷着脸,拿着热水瓶穿梭在挤得满满的餐馆大厅里,就这样直接给客人添茶加水。她们的表情虽冷淡,但用竹壳热水瓶轰地倒茶的技术却棒极了,那些小姐上茶烫伤客人的社会新闻是在有了白瓷茶壶泡茶的80年代末才出现的。而向往着用橘子汽水过饭的小孩,也往往被强制着和大人一同喝那竹壳热水瓶倒出来的茶水,那味道暖烘烘、沉甸甸、有点造作的甜,又有点隐秘的涩,无端地就让每个小孩都记住了。

在竹壳热水瓶消失了很多年之后,有一次去茂名南路长乐路口的老夜上海吃饭,餐前的四小碟分别是八宝辣酱、糖腌番茄、油炒萝卜干和苔条花生,边吃边喝茶水,那种暖烘烘沉甸甸的味道忽然又跳脱出来,全然是小时候的感觉,用过咸的八宝辣酱泡饭吃,边吃边喝热水的时光;把油炒萝卜干当零食吃,边吃边喝热水的时光;大年夜的中午家里人做好了一盆苔条花生准备晚上吃,却被我偷来,边吃边喝热水的时光。说起来,还只有这味道怪异暧昧的茶水才压得住我浓油赤酱的饮食习惯,是以之后到老夜上海吃饭都不会再要别的饮料,只是茶水就可以了。配上大碗的蟹黄面也可以,搭上大缸的四鲜菜泡饭也可以,还有他家最引以为豪的手制奶油核桃冰糕,那厚厚的乳味、易碎的含有小冰渣子的咬感和切得交关谨慎的形状,也恰似小时候家里自己动手摇出来的冰糕一般,尽兴之后,大人必要从竹壳热水瓶中倒出一杯水要你补补胃里的热气。

另一个可以尝到竹壳热水瓶之味的地方,是茂名南路复兴路上的联谊餐室。那里似乎是上海侨办的食堂,不仅保存了几十年前的热水味道,还保存了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中年女服务员。几十年前在这里吃饭的人现在仍然来,也许头发的颜色改变了,皮肤的质地粗糙了,但说话的嗓门和口音都没有变,所以你得忍受在你慢悠悠吃着荠菜黄鱼羹的时候,身边有各种不同江浙口音的老上海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今天谁要来付账。而那些面无表情的服务阿姨无疑也是可恶的,她们语气冷淡地对你推荐着这里的菜:红烧蹄膀、东坡肉、香酥鸭、草头圈子、炸臭豆腐配辣火酱。这其中任何一款菜式都足以毁掉你一年的健康饮食计划,但是竹壳热水瓶之味犹如迷魂汤,让你集齐十款,同时上桌,然后一顿猛吃,只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小胖墩。

某天下午我路过华山医院对面的红宝石,本已经挪开视线,加快脚步,发誓不要再去贪那一块脂肪多多的鲜奶小方,但眼角瞥见女店员正拿着一个古董一般的竹壳热水瓶冲泡红茶,食欲立时三刻又被吊了起来,冲进店里干脆就要了一杯柠檬红茶和一盒掼奶油大吃起来。这便是竹壳热水瓶检验出来的人的弱点:小时候抵挡不了的诱惑,成年之后同样不能抵挡。■ 之味竹壳热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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