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至少有60万张嘴拴在奶业上——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蔡崇达)
( 劳动模范傲德巴拉和内蒙古10万奶农一样,成为一代从马背上落地的蒙古人 )
王二毛的家里还算干净,虽然仍然臭气烘烘。这没办法,自从养牛后,这里的房子都变成这个样子:庭院一进去,左边是牛房,右边是一块小田,再里面就是主人的房子。牛房其实是为牛搭起来的棚子,外面圈上一层松软的土——这是牛大小便的地方。这是呼和浩特标准的奶农的房子,“现在是养牛而不是放牛,牛的吃喝拉撒便不得已和人在一起了。”王二毛说。
鲜明对比的,其实房子里装修还算豪华——至少王二毛的家里不错。地板砖、白粉墙,甚至还有一台能上宽带的戴尔电脑,连厨房都是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一点油烟。说到这,王二毛都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有钱了,人也懒了,都一两年没下厨了。现在村子饭馆也发达了,一个电话饭菜就送过来了。”说起来,饭馆的出现和王二毛一家开始富起来都在2000年,“或者更早以前吧,想想我们就这么几千人的小村,以前需要饭馆吗,大家真正感觉有钱是在2000年,不过开始积极地养牛应该在1998年。”
“不过养的牛可不一样,1998年大家养的是懒牛笨牛,1998年后开始养好牛。”王二毛对记者说。什么是懒牛笨牛?王二毛的回答也出乎记者意料:“就是耕牛啊。”“耕牛是懒牛?”“它们是不懒,但是这类大黄牛一年就只能产1到2吨的奶,人家黑白花牛好的一年可以产10吨,我们当然不喜欢耕牛啊。”耕地的黄牛变成他们不喜欢的懒牛,说明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是所谓奶农了,而牛也不需要会出力气只要能产奶——这就是从1998年开始呼和浩特被牛奶改变的现实。
现在的王二毛养着两个读书的孩子,一男一女。“要不是日子好,早不让小女儿读书了。”王二毛指着正在上网的女儿说。究竟日子多好啊?王二毛掰着手指头给记者数:“你看我现在养四头牛,而且都是黑白花中的好牛,一年四头牛能产40吨奶。一公斤原奶,奶站收购价格是1.76元,扣掉一年大概两三千元的饲料费,还有一些防疫费用,一年应该能挣个3万元。而且我媳妇是老师,以前老师工资可低了,现在咱们这村子有钱了,教师一个月工资也涨到了2000多元。这样,一个月家庭收入大概4000多元,都相当于以前一年的收入了。”
“而且我们家是自己种玉米,牛的饲料分为粗粮和精粮,粗粮主要是玉米秆,我们家自己种玉米一个月就可以省下几百块。精粮省不了,大公司比如伊利、蒙牛会帮我们配,那里面有麦麸等等。据说他们这些大公司根据牛的体质,精心安排了很多营养成分,里面有氨基酸、维生素ABCDE什么乱七八糟的,配他们的精粮食给牛吃,牛的奶质和体质真的会比较好,所以虽然那个精粮是要收费的,我们都没有省这点钱。”
( 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鲜奶生产基地,依托着空气、水质、土壤原始清洁的优势 )
即使这样,王二毛还是对记者表示惋惜——其实最好赚的时候是在2001年那时候。那时候奶价虽然只有1公斤1.73元,但是牛可值钱了,你去外地弄一头牛来,一转手就可以赚个几千,“那时候伊利和蒙牛发展得很快,缺奶缺得厉害,四处着急找奶。1998年那时候大家还是在观望,到2001年大家看到,只要是牛能产奶就能挣比种地多很多的钱,于是一下子全要养牛。你知道那时候牛多值钱吗?一头牛刚出生就五千,成牛一头炒到两万,随便一倒手都能挣钱。而且2001年的时候,伊利还提供贷款,买牛的钱不够可以找伊利贷款,利息就2厘8。还有那时候养牛的饲料根本不用钱,养牛的人少,随便在地方抓一把都是别人不要的玉米秆,三扣五除,就可以知道当时多好挣了。”王二毛给记者讲了一个乡长和牛的故事:有一次乡长坐的车和一个奶农赶着的牛在田埂上迎面遇上了,牛不肯下地去,乡长的车也不肯,结果乡长开窗子出来问,你的牛怎么还不让道啊,牵牛的只是随口回答,因为它觉得比你的车还重要。结果那乡长一听也乐了,开着车冲下田埂给牛让路了。这就是在呼和浩特牛的地位。
然而这并不是突然暴富美好简单的故事。“不过亏的人也很多,虽然是牧民的后代,但以前祖先养的是肉牛而不是奶牛,真正懂得识别牛能不能产好奶的人不多。2001年,内蒙古乌兰察布盟丰镇市通过信用社帮马加库略乡、新营子乡的78户农民贷款60多万元从山西忻州市定襄县兰台村百兴奶牛服务站买回来78头牛,发展奶牛产业。买回来没过多久,这批牛全变了样——假尾巴掉了,黑底白点变了色,新毛成了棕黄色,胸部缩小,有48头牛的乳房上有1到6厘米的刀疤。牧民陈亮买牛时候,见这些奶牛个个毛色黑白分明,牙口齐整,便交了钱。可过了不到半个月,就发现这些奶牛的毛色越来越黯淡。一天,他在喂牛时发现一头牛竟有两颗牙齿脱落!陈亮叫人对其余的奶牛进行检查,发现这些牛的牙齿均有松动现象,那些松动的牙齿全是镶上去的!陈亮又叫人取来布,蘸上水,才发现这些牛身上都是黑色和白色的颜料;也就是说,这些奶牛全是临近绝奶期的老牛,每头价值不超过2000元。而陈亮买这些奶牛时却付出了每头1.2万元,共48万元的高昂代价。“都要还一辈子了。”
( 2004年,中国第一个挤奶机器人在呼和浩特的蒙牛奥亚示范牧场投入使用
)
“其实养牛风险很大的,你看我把地和全部劳动力都放进去了,但是只要牛一生病奶就没有人要。而且现在的牛越来越娇贵,一不小心就感冒打喷嚏或者乳房肿大,干这行以后,虽然闲适但比以前更提心吊胆,深怕一夜之间,自己所有的一切全没了。”王二毛说。
现在王二毛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5点喂一次牛,然后挤奶前的17点再喂一次,晚上23点再喂一次,早上9点带它们去散步,下午18点带它们去挤奶。“一刻都不能误,现在这些牛还很娇贵,一不照点,产奶的质量和数量就不行,比媳妇还难伺候。”这样的生活让他“很容易就突然发慌”:“现在要我再去种田也肯定不行了,人懒了,以前种田成立的很多种子公司有的甚至变成收奶站了。有时候我也心虚,要是奶卖不出去了怎么办?还好内蒙古的伊利和蒙牛一直缺奶,有时候看着温州那些人倒奶杀牛,我心里还真起毛。”
牛对呼和浩特意味着什么。连质朴的王二毛想都没想就答了:饭碗子命根子。“你看我们这里的农民,连其他作物也不种,都破釜沉舟了,就为了专门供好牛。你想想,要是牛有什么三长两短,或者奶卖不动了,那我们整片区的都不知道怎么个活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环着宽广的田地划了一片,“这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活路。”然后又指着远远公路上的一辆车,“不仅如此,你现在能看到的活动的车几乎都是运奶的,要是牛不行奶不行,趴下的是全部,是全部!”这个将近40岁的奶农一激动就喜欢用重复强调。
伊利集团行政部总经理刘春海一激动则喜欢讲故事,当记者问到牛对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他给记者首先讲的是这么一个故事:2003年有个村长受全村委托去挑牛,结果买回来的牛全都是产量很少的懒牛、笨牛,村民哭着冲去那个村支书家里时,他早已经自杀了。他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后面这句话:“这牛还真成为当地很多地方的命根子了。”
根据呼和浩特市农牧业局局长李忠忠提供的数据,2004年度,呼和浩特市奶牛存栏已经达到50.4万头,比上年同期增长41.4%;鲜奶产量达到159万吨,增长57.8%。全市人均鲜奶占有量达到了746公斤(213万人口)。而这样发展的速度,牵动的是整个呼和浩特。
“事实上,呼和浩特的乳业甚至可以和农业抗衡了,2004年呼和浩特市第一产业增加值达到50亿元,其中畜牧业增加值达25亿元,占第一产业增加值的50%。2004年全市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4005元,比上年增长26.4%,其中来自奶业的收入就达1565元,占收入总数的39%。由此可见,奶牛业已名副其实地发展成为我市农村经济的主要增长点和农民增收致富的主导产业。”李忠忠说。
根据记者收集到数据,截止2004年底,呼和浩特市饲养奶牛的农户发展到11.2万余户,比上年纯增2.6万余户,直接参与农民近45万人。而且“现在全市还有10万余人直接从事鲜奶收购、加工、运输、经销以及饲料生产、供应、兽药和牧业机械生产经营、印刷包装等与奶业相关的行业。”李忠忠说。
“可以说呼和浩特就至少有60万张的嘴巴巴望在这口奶上。”刘春海总经理说。乳业对呼和浩特来说或许还只是“大部分”,对越来越多呼和浩特的奶农来说却已经是“全部”。然而这里有一个理所当然却也日益脆弱的循环,越来越多的嘴巴挂在这奶袋上,然而实际的结果是,这个产业拥有天然的危险性——假如一天的奶没有收,那么这些奶就完全作废。不同于其他行业,奶业的投资没有保值,无法兑现就只能浪费。一头牛的高量产奶期大概就4年,每天都在产奶,奶在一两个小时里没有迅速进入加工状态就会酸掉,只能看着奶白花花地倒掉,自己的投资白花花地没掉。危险还不仅于此,这个行业是个带动性极大的行业,它一开动将迅速把周边的行业都卷入,在带动这个地区的时候,也把这个地区带入同样的风险中。从这个意义上讲,乳业正在让内蒙古的经济变得日益强大,但同时也让它变得愈加脆弱。 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