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北奶业投资:膨胀后的回归
作者:贾冬婷( 有着成熟生产线的三鹿牛奶掌握着河北市场的大部分份额 )
玉米地上的投资梦想
6月底,河北石家庄栾城,一片新绿正从刚收割后的金黄色麦地上长出来。这绿色是玉米,每年5月底在成熟的麦田里播种下去,一周后麦子收割了,玉米就开始生长,9月底,收获玉米,正好再种下来年的小麦。就这样,一茬玉米,一茬小麦,随季节更替的青黄交接在广袤的冀中平原上演了几千年。小麦是人的主要粮食,而玉米,供给药厂、化工厂、淀粉厂等工业,剩下的玉米秸秆,原来都焚烧掉了,这几年,一到秋天,不烧反抢。这些秸秆,正是牛的主要饲料。在日益鼓胀的养牛热潮中,这片平原在人们眼中充满了希望。
“养牛,目前只利用了玉米地的20%,还有很大潜力。”河北省奶业协会秘书长贾树刚说,“四五亩地就可以养一头牛,河北有4000万亩玉米,可以养1000万头奶牛,而现在的奶牛数只是161万头。”
“20世纪80年代,整个河北才只有3000头奶牛,4个牛场,分布在城市近郊,现在的石家庄二环路内。厂区里没有办公楼,就是牛场。”三鹿集团奶源部副部长敦新海说,到了1985年,为了解决奶源紧缺问题,开始实施“奶牛下乡,牛奶进城”,一户带一村,一村带一乡,一乡带一县,逐步将养牛辐射到全省100多个县。
有了政府贷款、批地支持,有了稳定的市场,90年代开始,全省出现了养牛热,养牛成了农民眼中发家致富的捷径,养一头牛每年可赚2000元,特别是2001年、2002年,养牛户激增,到2004年底,全省奶牛饲养户28.1万户,奶牛存栏161万头,奶类总产量277万吨。至此,在农业部确定的“冀中奶牛带”上,河北的奶牛存栏数居全国第二位,奶类产量居全国第三位,成为名副其实的奶业大省。
奶牛的高速增长,又引发了上乳品加工项目热。通过“零地价引资”等优惠政策,各地形成争上奶制品加工厂的投资热潮。比如,唐山市现有8.5万头奶牛,过去这些奶牛所产的原奶80%由石家庄三鹿乳业集团收购,但从去年开始,唐山市为了打造“乳业大市”,引进了16家乳品企业。
“目前奶牛的投资收益率居畜禽养殖第一位。”河北省畜牧局畜牧处顾传学处长介绍说,“‘稳定猪鸡,发展牛羊,突出奶业’,是近几年畜牧部门的指导方针。”而且,由于乳品消费可以极大地带动饲料、养殖、添加剂、包装、设备企业等相关行业发展,形成了一个以养殖为龙头,以乳品加工为龙尾,以牧草、饲料、添加剂、包装、设备、印刷等为龙身的乳业产业链。在奶业每年30%增长的刺激下,政府之手介入市场交易,省、市、县各级把发展奶业作为“主导产业、新兴产业、朝阳产业”和“实现农民增收、农业增效、县域经济增长和县级财力增强”的产业来抓。2004年6月,河北省政府开始制定“千万吨奶业实施规划”:2007年,将奶牛存栏从132万头增加到200万头,奶类总产量从目前的208万吨提高到500万吨。2012年,奶牛存栏增加到280万头,奶类总产量力争实现1000万吨,最晚在2015年实现。这意味着,在大约10年的时间里,河北省要将牛奶产量提高到目前的4倍。
“目前全省有161万头牛,平均单产3吨多奶。到2015年,1头牛下1个牛犊,牛数会翻番,假设单产提高到6吨,牛奶总产量就会达到1000万吨了。”顾传学解释说,“今年发改委拿出3000万元,财政部拿出2000万元,建立了胚胎移植中心,以提高单产水平。”
但这样的推算只考虑了供给一方,究竟市场有没有这么大的接纳量呢?顾传学说:“这只是发展规划,而规划只是规划,代表政府对产业的认可程度,不一定都能实现。”
在经济利益和政绩考核的双重推动下,河北省各市也争相制定各自的奶业发展规划。唐山提出“尽快把唐山建成全国第一奶业大市”,到2007年,实现产奶百万吨,奶牛存栏40万头,建成全国第一奶业大市,各县(区)分别制定了从占用土地、提供厂房、流动资金、减免税费,到奖励有功单位和个人等一系列优惠政策。邯郸抢先在全省成立了奶业发展指挥部,由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任总指挥,下设奶业办公室,“纳入目标管理”。廊坊为落实市政府出台的《加快畜牧业发展的意见》,在政策上给予了大力支持,规定畜牧业用地一律视为农业用地,不征收任何费用⋯⋯
2001年,栾城楼底镇西许营村刘军平的蘑菇生意已做到了第8个年头,眼看种蘑菇越来越无利可图了,他揣着几年来攒下的几万块钱四处观望。村里的大喇叭整日宣传养牛的利益,而且几户有钱人家买的牛每头一年能赚上三四千块钱,刘军平心动了。他每头花了8000块钱从山西牛贩手里买了7头怀孕牛,一年就赚了3万多元,2003年又买了3头牛,这时的牛价已涨到每头1.5万元,直到2004年5月,刘军平已经有12头牛了,奶价也从养牛之初的每公斤9毛涨到了1块4。村子里,像他一样的“奶农”也增加到了十几户,有了100多头牛。看着节节上涨的奶价和牛价,刘军平憧憬着,过段时间把两头低产牛卖了,再多换回几头高产牛,兴许过几年还能开个养牛场呢。
奶多了还是少了
让雄心勃勃要做“养牛大户”的刘军平没有想到的是,2004年6月,市场开始一落千丈。因为他所在的养牛小区与企业签了收购合同,收购价格并没受影响,但原来合同数量之上5%〜10%的浮动被严格限制了。而在小区外面,养牛的散户和奶站更糟了殃:最严重的几天,在一些牛奶收购点每天都有几吨鲜奶因检测不合格而被倒掉。“关键是奶多了!企业用不完,检测标准就严了。企业不收购,只好倒掉⋯⋯”
刘军平说,与2003年相比,养牛成本大幅上升了:以饲料为例,玉米每公斤从0.85元涨到了1.32元,棉籽饼每公斤由1.18元涨到了1.52元,豆饼从2.2元涨到了3.5元,麸皮从0.6元涨到了1元。可是,牛奶收购价却一直是1.62元/公斤,甚至会因质量标准的严格,降低等级而变相降价。“那时牛价也跌得厉害,卖3头牛换不回过去的1头牛。过去,养头奶牛,一年可挣2000元,而2004年,很多散户的惟一希望就是让母牛下仔,运气好的话,下个母牛仔,能卖5000元,下个公牛仔就只能卖300元。养牛几乎不怎么挣钱了,我们村里,壮实劳力都出去做零工了,留下养牛的大多是女的。”
在奶业链条即牛奶生产、加工和销售中,三者的利益比通常为1∶3.5∶5.5。在整个产业链上,奶农是其中最基础也最弱小的单元,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受冲击最大。随之而来的,是众多小型加工厂的纷纷倒闭和销售利润的大幅度降低。据河北奶业协会的调查,企业的销售利润率由上世纪末的5%以上,近年来下降到2%到3%。
一下子从峰顶跌入谷底,各利益方的最直接反应就是归罪于阜阳“毒奶粉”事件,受此影响,奶粉市场需求大规模萎缩,企业产品积压,鲜奶消化量迅速下降。一次假冒伪劣的偶发事件给了整个行业如此沉重的冲击,暴露出奶业的脆弱,这种脆弱的背后,是投资的高烧不退与企业间的无序竞争。
在石家庄市裕华区最大的保龙仓超市的牛奶区里,记者注意到,“三鹿”占据了近80%的货架,还有5个促销展柜,其余两个分别被伊利和蒙牛占据。像任何本地龙头企业一样,三鹿牢牢掌握着河北市场的大部分份额,而在其生产链的前端,对奶源的争夺却异常激烈。通常,一个乡建三四个奶站,分别向不同的乳品企业供奶,鲜奶收购价是决定奶农向谁交奶的标杆,有时只是每公斤几分钱的差价。对高价的追逐带来短期的获利,但市场一变动,收奶的就会不收或少收,“奶贱伤农”便时有发生。
“在我们投资建设的奶源小区内高价收奶,游击队代替了正规军。这公平吗?”三鹿集团某副总经理对记者说,在三鹿圈得的奶源地盘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其他品牌的涉足,而且,还在奶源地周围大建加工厂。例如,伊利在行唐,蒙牛在唐山,新希望在四川,三元在保定。据河北省畜牧局的最新奶业生产情况的报告统计,目前河北省共有乳品加工企业104家,其中日处理能力50吨以上的44家,20〜50吨的18家,20吨以下的42家。
“全省日处理鲜奶能力达9000余吨,而鲜奶日产量只有7000吨,乳品企业加工能力大于鲜奶产量,再加上部分鲜奶流失到北京、天津、德州、内蒙古等地,更显得奶源不足。在这种加工能力过剩的情况下,仍有许多市、县谋划乳品加工项目,这必将造成加工企业密集,布局不合理,设备闲置。”贾树刚说。
另外,尽管有“我国人均消费牛奶量只占世界平均水平的7%”作为投资信心的佐证,但潜力并不等于市场,事实是,鲜奶产量以每年30%左右的速度递增,而国内人均消费牛奶的增速仅为20%左右。
“加工能力远大于产奶能力,而产奶能力又远大于需求能力,这就是投资热潮下的乳业现状。”贾树刚说。市场稳定时,加速循环还可以继续下去,而一旦需求不升反降,奶户和加工厂必然受到强烈冲击。
市场中的“计划”出路
“去年阜阳事件后,想要进来的奶农越来越多,我们的养牛小区已经没空地了。”国富胜邦乳业公司副总经理徐肖民说。
2002年3月,国富胜邦乳业公司成立,这是栾城县第一个养殖小区,也是第一个“托牛所”。当时,县里承诺建一个养牛小区补5万元,优惠占地,免交一半地税,一直给三鹿做包装的徐肖民相信三鹿的品牌,与其他3人共投资130万元,建起养牛小区,推出“新型奶工”、“奶牛淋浴”、“奶牛自助餐”等,吸引了周围村庄甚至内蒙古、东北的800头牛进来,一天可以产奶3到4吨。2003年2月,又扩建了二区,牛数扩大到1200多头,产奶量达20吨。
在国富胜邦小区附近散养的,还有1500头牛。“进驻养殖小区,要交租金、买铡草机等,至少得投资1万元,如果只养三五头奶牛,太不划算。”散养户郭艳峰对记者说起他一天的生活,“每天5点钟起来喂牛,喷雾、降温、舒适牛体,6点挤奶,中午12点,晚上8点,又要重复上述劳动,挤奶两次。再将奶冷冻到凌晨1点多,早上去村里的奶厅交奶。万一牛生病了,奶质量不合格了,一下子就可能赔进去几千块钱。”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农村经济研究所所长彭建强认为,这种分散饲养下“公司+农户”的模式看起来是一种合作组织,实际上双方只是一种买卖关系,而没形成真正的利益共同体。由于农户天然的小而散,他们根本无法成为市场角力的主体,而我国尚没有建立奶牛饲养的风险基金,市场波动时,奶农的利益很难得到有效的保护。
“小区养牛,质量更有保障,比如微生物水平,散户一般在1000万以上,进厅的在50万以下,差了好几十倍。”徐肖民说,“最重要的,养殖小区有收购合同,详细规定了收购数量、质量、价格、服务等等,虽然恒定的收购价会低于旺季市场价,但奶农不会因行业波动而蒙受损失。而且,到2007年,蒙牛、伊利、三鹿等大品牌都不会再收散奶,散奶户会逐渐消失的。”
在栾城县,像这样的养牛小区还有13个,有“全托”的,有“半托”的,还有连人带牛住进去的。而在整个河北省,到2004年底,共有548个奶牛小区,存栏奶牛36.05万头,占全省奶牛总存栏的22.35%,牛奶产量64.87万吨,占全省牛奶总产量的24.35%。
1998年前,奶农大多手工挤奶,然后到村里交奶,1998年后开始推行机械化挤奶,家庭购买小型挤奶机,村里建挤奶厅,到连人带牛住进养牛小区,村里的奶农们也渐渐从分散走向聚合。而正在全国各地铺开的“公司+基地+农户”的整合方式,将奶农更牢固地绑在了利益链上,公司也同时控制了奶源和奶价。而且,在各品牌对奶源的争夺下,这种捆绑也不总是那么稳固的,“基地”和“奶农”也在尽可能寻找更多的获利空间。
“2004年6月阜阳事件后,光明销售减慢,严格控制收购数量,小区开始同时给几个品牌供奶,60%供给三鹿,剩下的给光明上海厂,蒙牛在北京的厂,伊利在廊坊的厂。毕竟,三鹿的价格不如别人,每吨大概差100块钱。”徐肖民说,“今年光明出事前,可以收10吨奶,4月开始就越来越少了,从5吨,减到2吨半,直到6月份不收奶。我们就将这部分奶转给蒙牛和伊利。”
贾树刚说,国外政府对奶业的调控有两种模式,计划和市场。在美国,收购价格随市场自由调节,当低于一定水平时,实行政府采购,保护奶农利益。而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因其生鲜易腐的特殊性,则实行了生奶收购的配额制度,在配额范围内,奶农交售的生奶就有较好的利益保证,超过配额的部分就实行随行就市的价格政策。而在中国,政府的角色有点“四不像”,养牛成了一种政府行为,与市场脱节,而当奶农利益受损,需要“计划”的时候,政府的“有形之手”却没跟上。
“而且,乳品业的一体化程度是最高的。很多国家的奶农在自愿基础上组成各种形式的合作社,统一经营、统一核算、利润分成,并可获得财政信贷、畜牧配种、饲养管理、物资供应等服务和产品质量、市场销售等信息。而我国各政府部门条块分割,农业部管养牛,发改委管加工,商务部管流通,使产业链的各环节互相脱节,不能协调发展。”贾树刚说。■ 奶业投资回归河北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