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 伏了 You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下跪乃直立行走之进化后果。若站不起来,就无所谓跪将下去。对于非直立行走的动物来说,跪下大概只意味着累了歇歇脚,相当于人之跷二郎腿,非但毫无尊重臣服之意,反而有些轻浮。
若非返祖现象,下跪就是人类从鸟兽那里有样学样而来的。“乌以反哺,托体太阳;羔以跪乳,为贽国卿。禽鸟之微,犹以孝宠”(蔡邕《为陈留太守奏上孝子程末事表》)。“上跪天地,下跪父母”由一种象征性的孝行成为中华礼制的一个程序化主流姿势,并非毫无争议。有异议者相信,下跪以及连带而来的磕头实际是北方少数民族原创,经北方汉人而流入南方。玄武门兵变之后,“上乃召世民,抚之曰:‘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世民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为了安抚父亲并表示自己的孝心,李世民把李渊当成“超级奶爸”,据信是对“牛羊跪乳”直接模仿的古鲜卑遗风,元代之后才由中原传入南方。《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七说文天祥被解至元大都,丞相博罗召见,文天祥“长揖”而不跪,通事(翻译)命他跪,文天祥答曰:“南之揖,即北之跪,吾南人,行南礼毕,可赘跪乎?”
所谓“北跪南揖”,义正辞严也,不妨视之为一种以身体的政治正确来保持政治正确的策略。然而许多年以后,跪拜一事终究还是从南北分裂演变为东西对抗,成为另一版本“夷夏之别”的一个重要指针。1793年,为了免向乾隆行三跪九叩这种“野蛮人或异教徒的礼仪”,英使马戛尔尼在清朝官员及乾隆面前以“单膝下跪”还是“双膝下跪”为技术性掩护,重复了一场文天祥式的诡辩。
今之视昔,“单膝下跪”(get down on one knee)和“双膝下跪”(get down on one’s knees),更像文字游戏。其实,在一个客体面前采取跪姿,不论礼仪的象征性还是道德之内涵,仅以人体工学观之,最基本最直观的功能,无非就是使主体在物理高度上显得比客体要低。不管“北跪南揖”、“单膝下跪”还是“双膝下跪”,功能上都是要让自己显得比对方矮半截。据《事林广记》:“凡揖人时,则稍阔其足,其立则稳。揖时须是曲其身,以眼看自己鞋头,威仪方美观。揖时亦须直其膝,不得曲了,当低其头,使手至膝畔,又不得入膝内。”可见“曲身直膝”也好,“曲一膝,曲双膝”抑或“身膝俱曲”也罢,皆是以身体高度上的差异来体现等级、尊卑和权力的秩序,对于施礼者而言,共同的潜台词就是—─I服(伏)了You!
揖和跪最本质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丰富的互动性及其给主客双方带来的高度快感。被跪方的快感,来自于对下跪姿势予以还原或是保持的决定权。以近来备受争议的麦当劳“下跪”广告为例,卖方的快感得自于以“365天的优惠”之承诺向那个“因错失良机而心痛的下跪猥琐男”下达“平身”命令之权力;下跪方则以运用这一体位而达到某种诉求为乐。“跪求”者,可求助,求命,求财(请求延长打折期)、求爱(阿Q在向吴妈提出“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的要求时,不也“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么?)当然,也可以是要挟—─“你若不允,打死我也不站起来”。
反之,上述互动若一旦失去默契,下跪本身就随之而丧失了全部的意义。《官场现形记》里的清军舰长萧长贵与英军舰长会面之前,因“那位外国来的带兵官是位提督大人”而认为“依着规矩,他是军门大人,咱是标下,就应该跪接才是”。熟悉洋务的六合县知县梅仁经反复劝阻无效,遂出言恐吓道:“就算你行你的礼,但是外国人既不懂得中国礼信,又不会说中国话,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还是起来不起来?”
想当年,马戛尔尼为“协议关税、自由贸易”而来,为“单膝下跪”还是“双膝下跪”而辩,最后铩羽而归;两百年后,麦当劳以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受惠者身份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却反过来虚拟了消费者向它下跪的一幕,广大中国消费者心中,难怪会大有乾隆爷当年“朕心实为不惬”以及“此等无知外夷,不值加以优礼”之同感。我相信,麦当劳并无刻意矮化消费者之意之胆(事实上讨好都来不及,嬉皮笑脸的麦当劳叔叔看起来更是不介意随时向顾客下跪),M记和李奥贝纳只是因愚蠢而不经意地在兽道和人道、“夷夏”及南北之别、消费主义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我国广告法有关规定)以及全球资本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进行了一场“过于夸张,生硬搞笑”(麦当劳道歉语)的解构。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开头便讲:“历史总是重复自己,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则是笑剧。”我们若相信历史真的因全球化而已终结并不再重复,那么也就不会再有悲剧,也没有笑剧,历史很可能终结于一支拉康意义上无比“淫荡”的A片,我指的正是麦当劳名为“追债篇”的电视广告。■ You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