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 羊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若将健康的睡眠形容为“睡得像死猪一样”,那么失眠者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情景,无疑就是“睡得像活猪一样”了。失眠的辛酸,实在不足与“死猪”们道也。
不能治的,是病,是绝症;不能治而又死不了人的,未必就是病了。医学界对睡眠的生理本来就认识不多,逞论失眠,更不要说治疗了。不知生,焉知死?失眠是一种主观的症状,像阳痿一样,不好界定。是故失眠者多舍医而自疗。常见的是吃药,然而各色各样的安眠药物虽然各有其效,终究不能让人像吃“伟哥”那样吃得心甘情愿。除了怕养成药物依赖之外,若言“伟哥”之作用是在有心无力的状态之下助一臂之力,扶上马,送一程,那么安眠药就是强制性的春药,有条件要睡,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睡。
物理化学,总之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安全之策,还要求助于数学。但凡有“想睡”这一念尚存,失眠者通常都倾向于采用“自然疗法”,例如最经典的“数羊催眠大法”。
“数羊”的工作原理,是以不断重复的单调意象和不断递进的自然数序列来进行自我催眠。序数是通往数学天堂的梯子,按序数排列的羊群则是渡往黑甜之乡的一艘白色慢船。其实数什么并不重要,而羊之当选,系因其乃一种较乖较安静也较干净的动物,所以不大有人数恐龙的。参照博尔赫斯的动物分类学,羊似应被归类为“有助于睡眠的”。
此法管用,惜乎往往只能得逞于一时,一旦被滥用,收效便每况愈下。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羊羊羊,数遍了所有的羊以及出在所有羊身上的所有的羊毛,甚至把羊儿们都给数困了,然而床上的那个“孤独的数羊人”还是死去活来,了无睡意。
当然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情况,看过一组漫画,数羊者的脑海中,羊儿们一直都在极有秩序并且动作划一地一只接着一只从栏栅上一跃而过,突然,不知怎地,偏偏就有一只羊刚跳起来就在半中停住了,像电影的定格,死活就是不肯过去。“羝乳乃得归”,尽管遥遥无期,多少是个盼头,数羊的过程中要是真的碰到这种走火入魔的情况,催眠就别提了,恼羞成怒之下,弄不好还能当场急出羊痫风来。
数什么并不重要,尤其是对于数学成绩良好的失眠者来说,关键在于“数”,要数得够无聊,数得够白痴,切忌跟数字较劲,把自然序数数成等比数列,再从等比数列数到等差数列,最后数出个大头佛来。一直相信“数羊催眠大法”似乎更适用于文科生,因为至少对我这样的文科生来说,数学从来都具有强大的催眠作用。不过文科生的弱项,在于抽象能力偏低,即不能把羊这个毛茸茸的东西予以充分抽象化,符号化,一个不小心,就落入了语文的陷阱。我有一次在床上数羊,一开始还算顺利,大约数到第1001只的时候,不知怎地就数到了小时候看过N次的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来……“天边飘荡的白云多啊白云多,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天上闪烁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Cut! Cut! Cut!知道你们公社的羊多,够我数一阵子的了,现在,让我专心数羊好么?向你们学习,死守住一个信念:决不让一只羊掉队。结果,小姐妹不从,只好把这部动画片在脑海中从头到底回放一次,好像还外带一堆(自制的)制作花絮,就要成功入睡之际,忽然想不起影片里那群羊的准确数字,忍不住弃床上网,两分钟后,查明公社的那群羊不多不少乃是384只,冻死3只(尚余381只)之际,不觉人羊俱疲,东方之既白。
《草原英雄小姐妹》虽然年轻的失眠者大多没有看过,不过他们同时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羊,难以入睡时若非要抓住羊来数的话,也就只能数数锅里的羊肉片了,然而这样一来,谁又能担保数羊者不会因此而联想到像“草原小肥羊”或者“苏武牧羊”这样热闹的火锅店来呢?如果彼时忽然又有些饿的话,想要入睡,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数羊不灵,不妨试试数钱。强烈建议要数现金,只有现金,才能体现纯粹的数学精神,此外的所有非现金资产(包括股票、汽车、不动产、首饰、高尔夫球会会籍、古董……等等)虽然也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但是折算过程过于复杂,更具有“语文化”的危险倾向,非但无助于催眠,反而会因用脑过度而使失眠加剧。
当然,现金太少或太多,都不利于催眠。钱太少,少到一两分钟数完,就算一毛一毛地数,并不足以争取到充分的时间入睡;钱太多,就算百元百元地数,直到天亮还没数完,更加得不偿失。当然,在大多数人都坚信自己缺钱的情况下,自己的现金不足以数来入睡,可否去数别人的呢?我认为,尽管你之前所数的羊其实也都不是你自己的,毕竟是无主之羊、虚构之羊,钱不够而去数别人的钱,事情也许就会变得不够无聊甚至饶有意义起来,当然也就无助于催眠。
数来数去,数钱的好处还是多于数羊。若能把个人或家庭现金储备经常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数目,后者的惟一风险,想来无非也就是数到一张假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