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青田:一个主动与被动国际化的城市
作者:王恺(文 / 王恺)
浙江青田是著名的“侨乡”,所谓华侨,其实就是许多到国外务工的、取得了他国身份的青田人。近20年来,出国成为青田人最主流的流动方向,青壮年中有半数以上去往世界各国,他们带回的财富和文化改变了这个浙东的县城。
古城青田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在出国潮流下暗淡了,“青田石雕”、“稻田养鱼”成为老古董,要不是“稻田养鱼系统”2005年6月获得联合国粮农组织颁发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只有青田食客还对“田鱼”这种独特之物有所钟爱。
这个“农业遗产项目”使青田再次和国际贴近,申请该项目是中科院农业中心和联合国大学的专家操作的;该项目如何维持则没有答案,据说“农科院的专家都没有弄清楚”。
项目并没有吸引多少青田人关心,出国潮照样经久不息。青田政府在这被动国际化的问题前惟一的计划,大概就是通过项目保护来发展旅游,“这回该有很多外国人来了,肯定不像过去只是温州人。”县政府官员说。
直通异域的乡村
在浙江青田的县城和乡村,处处可见“青田——浦东国际机场”的特快班车广告,即使是乡村的石头堆积的破墙壁也不例外。
“每天两班还不够,至少要20天前预订才行。”这被称为国际班车的长途汽车上,每天挤满了拎着塑料口袋、穿着廉价服装的浙江青田人,他们去往各国“洋打工”。“青田就是侨乡,这里有出国的传统。从上世纪初年就开始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玉莲说。80年代再次开始,目前越加强烈的出国机会带给这里巨大的变化:适龄者大量出国,尤其在农村地区。缺乏壮劳力的村庄普遍放弃生产,依靠国外汇款生存。
田蜂高中毕业两年,同班同学走了一大半,稚气的脸上神情一暗:“想找个朋友聊天都找不到。”他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父亲觉得他年纪太小,准备明年到他20岁时候再放他走,目的地已经定好:非洲的佛得角。“只要能出去,我们这里的人是不管去哪里都行。”田蜂的大哥在缅甸做小商品批发,姐姐在西班牙的工厂打工——“我怕累,到非洲也打算批发小商品,听说那里拖鞋好卖。”浙江遍地开花的小商品制造商是他们的货源。
田鱼村是青田县政府着力推荐的农业遗产保护最好的村庄,这里有700年的稻田养鱼历史,140多个水塘里全部种稻养鱼。“鱼苗常常是女孩的嫁妆。”县城里的研究者说。村名也由最早的“龙现”变成了以特产为名的“田鱼”。
在开往村庄的又小又破的班车上,“西联汇款,国际汇兑”的招贴还很崭新,“农村比城市明显,很多村庄里面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从国外生的孩子基本送回国抚养”。所以汇款成为农村的最主要收入。田鱼村支书吴亮说。他们的村庄又叫“联合国村”,出国务工的650名村民中,到哪里都有:最主要是欧洲和美国,东南亚其次,非洲和大洋洲近年也不少,“哪里有机会就去哪里,都是一个带一个出去的”。现在村庄只剩下700多人,老人们安详地带着那些从国外运回来的孙子辈。大多数几百平方米的小楼只住了几个人,老人如果去世了,那一幢幢的小楼就此空关。
周围四处是水田,稻田里大量的红色鱼苗游来游去,这就是知名的“田鱼”,而这刚刚被联合国认定为农业文化遗产的系统在当地人眼中只是自己家里面的饭菜。“鱼多的时候也会送亲戚。”只要精心选好鱼种,稻田里面的鱼就很少喂养了,稻鱼会形成良好的循环系统,自生自灭,一般鱼苗放进去,三年左右才可以收获。
吴家是最好的青田农民主动“国际化”的缩影:缺乏土地的该地区一直有出国的传统,80年代,吴的大儿子找到机会出国,到奥地利的餐厅里打工,现在已经在维也纳有了自己的饭店。二儿子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后,在意大利开办农场和工厂,三儿子在缅甸批发了几年的小商品。随着他们的出国,家里富裕起来,位于农田中的小楼光装修就花了20万元。可惜空落落地豪华着,因为家中只有老人居住。
这样的家庭在青田极为普遍。在国外工作的人带给青田巨大变化:首先是财政上的支援,“春节的时候,家里有人在国外的随便就能拿到几万元。”一位出租司机说。青田的房地产业由此也获得了高速发展,房价平均高达6000元/平方米,在国外的成功打工者喜欢在家乡买房,以便回国居住。县城里的高层建筑不少,全是近年新建的住宅区。吴家长子在县城买了一幢别墅,价值100万元。
青田县城有大约十几家西餐馆,装修现代,“这里是给那些回国玩的人消费的”。每年夏天,在欧洲的打工者的假期来到,他们会回国休息,在古老县城里的摩登餐厅里消磨时光,也带来了县城明显高于周边地区的高消费,基本等同于温州。
“只要有机会,不会有人放弃出国。在那里一个月的收入是这里一年的收入。”县政府的一位28岁的公务员说,他说自己呆在青田的机关里很没意思,有机会也会出去。“留在这里没出息。”特别是国外回来的高中同学请他吃饭的时候,“他一顿饭等于我两个月的工资。”
县城有着出人意料国际化的服务,“这里的银行国际汇兑特别发达,连非洲的一些货币的牌价都有。”农业银行的工作人员介绍。街头处处有翻译服务,包括小语种西班牙语。
一个家家户户都有“华侨”的村庄在6月中旬将迎接联合国专家的巡视,他们的状态还是很悠闲:老年村民经常在麻将桌上;小孩在村庄里漫步;有些村民应政府要求在插秧,因为不能让村里有荒废的土地。其实,和造成那些无人居住的房屋原因一样,稀少而高龄的人口使村庄的土地不得不荒掉一部分。
出国潮也带来了好处:该村的土地收入不被看重,村民们不会在田地里施化肥,稻田养鱼系统是该县保护最好的。
一个富有争议的代表农民
杨民康按照当地流行的方式给自己印刷了豪华的名片,红色的“田鱼”上面写着“中国田鱼村大户”的头衔,对于一个普通村民而言,大户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称呼。“我先这么叫自己,后来大家就这么叫开了。”
然而,在村民的“大户”的称呼中,似乎还隐藏着一些别的意思。村口的凉亭里,两个老太太说,“大户家的鱼吗,当然最大”。而按照当地传统,大鱼其实并不算好鱼。
40岁的杨民康有苍老的面容,在两年前渐渐起家的他已经不再下农田了,崭新的皮鞋和腰间的手机都显示着这点。苍老源自早年的辛劳,在一个出国潮风行的村庄里,早年当农民的杨是不受看重的人物,杨家没有人出国,他的两个哑巴哥哥同样没有出国的条件,“这里就是这样,没有家里人带着,你就很难出去。再加上要借十几万的外债,我家没有条件借。”
正是由于贫穷,使早年的杨家近乎落寞地在田鱼村挣扎,没有出国能力,也使他家留下了充足的劳动力,这条件使他家在这两年开始的田鱼养殖潮流中突然放出光彩。
“两个哑巴哥哥都没有结婚,一直在帮我家干活。”一个乡村的悲剧故事的开头却有了喜剧的结尾,由于村里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大量承包的土地无人照顾,即使是简单化的插秧和养鱼也无人问津。
“主要还是劳动力匮乏,留在村里的老人都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的早就不下田了。”村支书吴亮这样解释大家放弃田地的原因。他已经70岁了,自家的田完全靠亲友帮忙才没有荒废,幸好田里的鱼和稻通过共生,平时不用费力气照看。
一些抛荒的田地几乎无偿给村落里的其余居民使用,杨民康就这样得到了村里的大量田地,开始了自己的养鱼业,“我口头说是十亩,其实更多些”。早年在外地做过生意的他知道销售渠道的重要性,他的哥哥在家工作而他在外搞销售,虽说是典型的农民装束,但是声名在外的“青田田鱼”、“田鱼干”却并不需要他努力推销就获得了不错的销售结果,“买的最多的是政府机关,买来当福利或者送给别的单位当礼品”。
随着“中国田鱼村”称号的落实,身在此村的杨民康更得意于自己销售渠道的通畅,由“行商”变成了“坐商”,县城里的采购人员会开车来这里拖“田鱼”。也就是在这时候,杨发现自己即使把人家的田拿来种,也仍然不能满足销售所要求的“大宗”,“大户”于是开始了由农民到商人身份的转变——他开始收购村里村外的田鱼并大量销售。不断有人长途跋涉将自己养的鱼运来卖给他。
按照田鱼缓慢的成长规律,“大户的鱼最大”实际上是句嘲讽的话。村民们习惯闲散地在田边地头聊天,看着稻田里游动的小鱼说:“还有一年就可以吃了。”一般而言,田鱼的生长期很长,一年是绝对出不了大鱼的。而杨大户在不断增加的市场需要中,身份由“农民”转移成了“商人”,便开始用饲料大规模喂鱼,还将各地的鱼收购来。据有的农民说,有的一年就可以长得很大,不再是传统“田鱼”,他再利用自己的销售渠道贩卖出去。
按照村民理解,这就是典型的弄虚作假了。“逢年过节要得人多,他要烤上千斤田鱼干,可他的那些田总共就能出几百斤吧。”据说,能干的大户能够把外地来的非田鱼加以改造,成为田鱼干卖出去。“我是不愁销路的。”大户很自豪地说。并且,他不讳言自己收购外地来的鱼。
这样的收益,使大户对村里的出国潮流更加抗拒,他的儿子、女儿的出国要求都被他否定了,“留下来办公司,现在联合国遗产申请到手了,我家的生意肯定越来越大。”他目前的任务不再在田间,而是在收购和运送他的货品上。“温州、丽水、金华都有人来。”周边的城市布满了他的销售渠道。
被动国际化中的村民和政府
在杭州举办的青田农业遗产研讨会上,杨大户作为农民代表出席。按照青田县政府的思路,他是最成功的农民。正式发言的是他外地讨来的妻子,她的普通话更好一些。
“笑都笑死了,他养的鱼最不正宗,却是他去发言。”有村民们在村庄的闲谈中议论着杨。其实他们的意见和专家的意见并无两样。“联合国颁布的农业遗产保护属于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要求的是将全球受到威胁的农业遗产进行保护。”农科院的专家胡瑞法说。
田鱼村的稻田养鱼受到的是农田抛荒和化学污染的双重威胁,杨大户的大规模饲料养殖和不佳鱼种的选择实际也和遗产保护相背离。“我们县政府的思路就是谁做大谁就好。”村支书吴亮的小儿子吴家平说,他从缅甸打工回来休假,被父亲留在家里,因为父亲想借农业遗产申报下来的机会将自家的饭店发展壮大。村里面不少人家已经跃跃欲试,准备迎接大的游客。
在普遍的农村工作经验中,总归是产业化成功者值得推崇,“我们选择杨民康,是因为他经济效益最成功。”县政府一位官员说。而在遗产保护项目的介绍中,也郑重其事地介绍了该项目近年来如何在政府指导下“增加了经济效益”。亩产达多少公斤。“田鱼越小越好吃,我们这里的鱼种是这样的。”村民们却直接反对这样的说法。
长期以来县政府对于田鱼村发展缺乏规划,“近五年就没什么投资,当年想发展旅游业,但旅游业一直没有发展起来,即使改名叫中国田鱼村也没效果。”吴家平说。见没有什么游客,县政府就缺乏在本区域规划的热情,任其自生自灭,“他们的重点在招商,招不来就不管了”。
村庄所在的方山乡倒是有过计划,将田鱼村规模经营,开辟更大规模的水塘,“搞产业化养殖”。这是该乡两年前制定的招商引资报告中的口号。“没有人来投资,所以也没有搞起来。”也幸亏此项目停止,因为完全和遗产保护的思想相背离。
在一点上县政府和村民达成了共识:联合国的项目将使青田知名度提高,旅游业将飞速扩大,在县政府对该项目的介绍中,大批的篇幅放在了该地区的旅游资源和田鱼村的优美风光上,对如何保护该遗产却没有什么结论。关于旅游的话题却始终在议论中。
“很难责怪县政府没有规划,毕竟是头一次申请到这项目。”农科院的一位专家说。2002年开始的申请工作到目前告一段落,而如何保护和发展至今没有答案。
田鱼村富裕的村民们尽管觉得会涌来大批外国游客,也会带来大批的对田鱼的需求,但是很少有人准备像杨大户那样扩大养殖,“那样和老祖宗教的不一样了”。传统的心态倒是和农业遗产的保护思想不谋而合。■
稻田养鱼系统
2005年,青田稻田养鱼系统以其“独特的、巧夺天工的、重点的”系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为首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该县稻田养鱼已经有1200年的历史,最早起源于农民利用溪流灌溉,水中鱼在稻田中自然生长,经过长期驯化、演变、形成了天然的稻鱼共生系统,青田田鱼就此成为当地特产。目前,全县稻田养鱼面积有10万亩。但是随着农业生产力成本的提高,不少农民已经放弃了这一技术,而且农药的施用也使该技术面临挑战。
山间清水池也成了鱼儿的乐园
联合国粮农组织官员莫纳参观了青田县方山乡龙现村,并对这里的生态连连称赞
随着世界污染问题的持续恶化,水产养殖业在全球鱼产品的供需上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青田村庄规划一个国际化主动城市被动农民浙江农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