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殊词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晏殊最有名气的词,无非是《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与《鹊踏枝》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前一首,有误认为是李后主的,可见他的词与李后主有味道相通之处。南宋吴曾的笔记《能改斋漫录》中有一则,记其中“似曾相识燕归来”句实际是王琪对出来的,称晏殊到杭州途中经扬州,夜宿大明寺,因赞赏王琪留在墙上的诗,请他一起吃饭。饭后一起散步,时春晚有落花,晏殊说,每得一句子,书墙壁间,往往一年都对不上来,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王琪当时就对了出来,晏殊由此专门推荐他做三馆图书编校。而夏承焘先生从《宋史》考,王琪的官职其实是仁宗亲自赐予,推算大约在天圣四五年间,时晏殊三十六七岁,一直在京师,并无到扬州行迹。而我对这则野史的本质就不相信——凭晏殊才智,不致那样低于王琪,王琪诗词实际比他要低好几层面。王琪倒是他的幕僚,南宋叶梦得的《石林诗话》记,他与王琪当时每天饮酒赋诗为乐,有一次中秋密云蔽月,他兴致全无,索然无味。到半夜,王琪见他睡了,在他窗下吟诗:“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催开。”他在枕上听到,大喜,马上穿衣召客,令丝管齐奏,结果明月果然浮出,于是通宵狂饮。至于后一首,很大程度是因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所谓“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第一境界的推崇。
晏殊词在传统宋词史中,地位好像还不如他的儿子晏几道。晏几道的《小山词》工巧而清秀,但说实在,我却更喜欢晏殊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味道。因为晏殊说他自己喜欢南唐词人冯延巳,大多平庸词学家就都说他承袭的是冯延巳的风味,我倒觉得晏几道词的格局更接近冯。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晏殊的风骨,居然有专家说他“富贵得意之余无病呻吟”。奇怪的是,专家为什么没看到欧阳修等对他平生的记录,都说他“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自己有“节俭条”:“守官必曰廉”。他“清瘦如削”,吃得极少,不喜欢吃肉,尤其厌恶肥膻;喜欢喝酒,但事先不预备佳肴。他为人真率,所谓“刚峻简率”,由此才有“风骨清羸”。我见到对他评介较为入眼的是叶嘉莹先生,叶先生说晏殊词的好处是“圆通”,这“圆通”两字用得好在通达中见慧觉,对世间之事通透后能使周边颜色都让阳光强调出来,不仅“真性有为空,缘生故如幻”,而且能将真、性、有与空、缘、生、故与幻融注成各种意境。晏殊词的深处,晏几道是看得最清楚的,有一则笔记,记晏几道对诗人蒲传正说,家父的小词虽多,却未作妇人语。蒲传正说,“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不就是吗?晏几道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白居易“欲留少年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的意思。蒲传正于是“笑而悟”——“年少抛人容易去”正是白居易的“少年”与“年少”的另一种表达,其中禅意掩映。
我最喜欢晏殊词,比如《喜迁莺》:“烛飘花,香掩烬,中夜酒初醒。画楼残点两三声,窗外月胧明。晓帘垂,惊鹊去。好梦不知何处。南园春色已归来,庭树有寒梅。”虽然酒醒、好梦何处平庸,但“残点两三声”、香残蕙炷、寒梅在春色中寂寥都写得太好。再如《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低离情三月雨。无情不似有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每一句好像都特别清晰明了,但每句曲折琢磨却又都有别样味道。至于那些意境漂亮者,如《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反倒觉得来自容易。
我喜欢晏殊词在委婉含蓄中对人生潇洒无奈通透感悟的表达,他的词不似稠稠厚绿的那种秋雨绵绵不断,而是清清紫黛中那种春云舒曳与春水微澜。其中意象其实并不多,用得最多的是朱帘与翠幕——阳光、细雨、月影都别致于细隙之外。与这种掩藏中的幽花怯露对比,都是特别鲜艳的红娇绿嫩:芙蓉妖艳、圆荷艳粉、黄花东篱、榴花一盏浓香满。芙蓉与金菊相杂,红树间疏黄,粉面啼红间又全无脂腻。大雅与大俗对比,好比薄雨浓云,扮演中介的是酒。晏殊好酒,“未尝一日不燕饮”,酒意荡漾间,心心念念、说尽无凭,旧欢新愁就都成水沉香冷又可成寄托的梦寐。清人王灼《碧鸡漫志》中说他“温润秀洁”,我倒觉得他敢在大俗中大雅,当然与他的身份分不开。那种自以为好风良月都在自己周围的高自矜贵,所以他会不屑柳永,称他是“采线慵拈伴伊坐”,也就是今天在歌厅里陪着小姐起腻的那种样子。
晏殊写女人,用“人面荷花”,那种斜红淡蕊的味道令人赞叹。他的情爱词中我最喜欢的是《诉衷情》:“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牵系人情。”
晏殊词取“咳唾成珠玉,挥袂成风云”、“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意为“珠玉”。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招人讨厌,但确实符合他当时性格。他为官不为所累,没有委琐之气,北宋吴处厚《清箱杂记》中有一则记他传闻,称他看到一首《富贵诗》:“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鄙夷说“此乃乞儿相”。他说他自己每说富贵,就不沾金玉锦绣,只说气象。比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穷儿家有此景致吗?他词的清高就在这种目空无人之孤傲,没有孤傲也就不成风骨。
按夏承焘先生年谱,晏殊病逝于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时65岁。《能改斋漫录》记,他是做了一个梦,梦见骑白马过长桥,桥断而马奔逸,将他摔在桥上,马自己登天,然后他就死了。他聚书极多,读书一生,欧阳修最后给他写的神道碑,说他至死还在读书,至死自湎于书香浸泡之中。 王琪晏几道文化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