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城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廖伟棠)
在抵达法国诺曼底首府卡昂之前,我并没有一个既定的目的地。卡昂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淡漠城市——诺曼底登陆纪念馆、寂寞如美国西部的街道和冷清的酒吧、小旅馆。但是,在卡昂火车站随手翻阅的一本小册子让我定下了未来几天的行程,那就是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两省交界的3个海滨古城——圣米歇尔(Mont Saint-Michel)、圣马洛(St-Malo)和翁弗勒(Honfleur)。
圣米歇尔
圣米歇尔太有名了,动辄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天主教除了耶路撒冷和梵蒂冈之外的第三大圣地,20年前就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过去它是信徒朝圣的圣地,今天的朝圣者换成了背包客,而接近它的方式仍似朝圣。
我找到去圣米歇尔的班车站等车,就有一个日本女子来问我可知对面那古怪树屋的来历。沿着笔直的新路前行,不时有乘客小声议论“看到了,看到了”,圣山仿佛奇迹渐渐在远处开阔的海平线上出现,晨光也骤然灿烂了起来。
感觉完全是到了一个异境,三五成群的“朝圣者”、汽车仿佛幽灵的剪影;四周的海边浅滩极为辽阔,分不清陆地、海水与长天界限何在,微妙的色彩互相侵寻;而一抬头,圣米歇尔古堡、修道院高耸欲摧,万千细节纷涌入眼,就像一幅埃舍尔的大版画,在空中回廊曲折、屋宇窗廓具体而微,再定睛一看,乃是修道院凌云,顶处米歇尔大天使的立像金光欲燃。
我爱迷宫,圣米歇尔山就像一个立体的大迷宫。进了城堡沿石板路盘旋而上,看似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它们又自身循环往复着,每处都有可堪流连的回旋处、望台或悬空小花园,中古便存的石造房屋鳞次上下,在你不经意处伸出它们的阳台、窗户,此时你仍与它隔空而望,彼时你已走在它的屋顶上,堪称宫崎峻动画中的“天空之城”。
走过圣山巨大的影子,大海就豁然开朗,尚未到涨潮时分,我踩着前行者的脚印小心翼翼走路,海水已迅速赶来抹去我的脚印,据说一年两次圣马洛港湾涨大潮时,圣山四周一片汪洋,连细细一长条的连接朋特逊的堤路也可能被淹没,那时观潮人真如世外客了——站在水中,我就想起小时候最爱看的《尼斯骑鹅旅行记》,其中有一章讲小尼斯在海边遇见一个一百年才从海里浮现出来一次的城市,尼斯却惘然不知自己是可以用一个古钱币拯救它⋯⋯
圣马洛
圣马洛吸引我的当然是它那“海盗之城”的“美誉”。小时候,哪一个看过斯蒂文森《金银岛》的男孩不曾梦想过做一个海盗。圣马洛是一个仅有5万人的海滨小城。1534年加迪亚从此航行到北美洲发现并命名了加拿大,从此小城开始繁荣。16世纪的圣马洛是繁荣的皮货贸易港口,17世纪英法海上争霸时,为抵御入侵,不断加固城墙及堡垒,相当长一段时期,海盗们和政府达成协议共同管辖这里,现在还有法国最著名的海盗叙尔库夫的雕像指示着通往护城墙的路。
我从圣马洛火车站走到老城用了20分钟,一路上仿佛时光倒流,开始还是些现代的工厂、船坞,接着就见到上世纪50年代的吊桥、游船,走到城墙下,简直就回到了17世纪。老城墙高大肃穆,在清厉的海风中屹然披挂一身乌黑的盔甲,从海滩上望去,只能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令我想起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抵挡大西洋的堤坝》。圣马洛是世界上潮水涨退差距最大的港口,涨潮时随时会淹没半堵城墙。
走上城墙绕城一圈,费时不多,奇怪的是俯瞰城里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到了下午才热闹起来。据说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大贝岛和夏多布里昂的坟墓,一个写《墓畔回忆录》的人的坟墓。
翁弗勒
“我于1866年5月17日出生在翁弗勒⋯⋯翁弗勒是个被塞纳河诗意的波浪灌溉着的小镇,同时也有大运河那喧嚣繁忙的小支流。那里的居民都是彬彬有礼、令人愉快的人。哦,是的⋯⋯”在作曲家萨蒂(Erik Satie)的自传中那样写道。萨蒂是19世纪最天才的法国作曲家,也是我最喜欢的现代派音乐家。当我坐着出租车在诺曼底的乡间公路上饱览萧瑟的冬日风光时,我还没有想起翁弗勒小城曾经在法国艺术史上的显赫地位。
但这种显赫很快露出端倪。在市邮局门前下了车,大西洋的骤雨刚过,天空是浓重得不现实的深蓝。徒步向旧海港方向走去,一家家颇有规模的画廊和艺术家工作室沿街罗列,陈列的大多是继承印象派风格的风景画。我马上想起了印象派画家厄塞尼·布丹(E.Boudin),他出生和长期生活在此地,他的画以大片大片翁弗勒的天空著名。因为布丹的缘故,莫奈、塞尚、杜菲等艺术大师都曾造访此地,在他们的画布上留下过翁弗勒的色彩。在我路过的一家画廊橱窗里就陈列着莫奈的一幅小画,没有特意的标榜,似乎是很平常的事。
翁弗勒是坐落于塞纳河注入大西洋入口处的古老渔港城市,15世纪英法百年战争时作为要塞据点曾在历史上留下一页,如今在这里仍然可以发现许多残留的英文标识。追溯到更久远,翁弗勒的原名是“Honnefleu”,出自曾经扬威大西洋的北欧维京海盗之口,所以它的市区中心就在旧港周边。旧港西岸为圣凯瑟琳河岸,东岸为圣提艾尼河岸,远远望去一片桅杆林立,圣凯瑟琳教堂照看着这个平静的码头。
港口旁的教堂也与众不同。先发现了一家“水手教堂”,也许是当年专门给放浪的水兵、冒险的海盗们忏悔或者乞求平安的,一副苍老黝黑、饱经风霜的样子,门外除了十字架,还挂着不少航海史上的吉祥物。另一家是在由圣凯瑟琳河岸往西延伸的广场上的圣凯瑟琳教堂,这座十分罕见的木造教堂是14世纪建造的,内里长木纵横,有着其他大教堂所没有的朴素,这朴素也许能叫人更静心凝听天籁。
港口四周,尽是以海鲜为主打的小酒馆、饭店,价格和风味似乎都很诱人,清风中闻到越来越强烈的海盐味。无意就走过了以布丹的名字命名的美术馆,看见一个小广场正要稍稍歇息一下,赫然发现这个广场的小牌子上写着“萨蒂广场”!我绕广场转了一圈,在它西边发现了萨蒂的故居。沿坡而建的石墙,沉门深闭,内里好像只剩废墟般的花垣了,但我还是为我的发现而惊喜,竟不禁哼起了萨蒂的钢琴曲《Trois Morceaux en forme de Poire》的神秘旋律。
往前没走几步,不经意间发现坡下一家小楼,阳台上立了一块牌子吸引人细看。原来这就是布丹的工作室,牌子上还特意写了“他在这里接待过诗人波德莱尔”。实际上,翁弗勒向来为法国作家垂青,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当年几乎每年都要来翁弗勒度假,而去年刚去世的萨冈更是选择了隐居于此。
沿着复杂的斜坡街道走上走下,远处的海线已经映入眼中。此时黄昏已浓,海潮暗涌,海平线上方巨大的层云色彩诡变,而海风疾吹,沙滩上只有寥寥数人。我跟着一条在海浪边上的废弃铁轨走,铁轨慢慢变成了水蚀的石基,长满了贝壳,直通向混沌黝黑海中,强风也几乎要把我拉进海中⋯⋯■ 萨蒂海城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