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郑和
作者：娜斯（文 / 娜斯）
记得上个世纪末美国某杂志，配合世纪末的主题，邀请各界人士，撰写“如果让我选择，我会生活在过去一千年中的什么时代”的文章，耶鲁大学中国历史学家史景迁的选择是:做个明朝的文人。史景迁是西方汉学学者里文笔出众者，让他描绘一番明朝文人舒适闲在的物质与精神生活，让人羡煞。我想如果能再推前一千年，很多人会选择唐朝吧。明代的中国文明达到了一个盛极的转折点，其文化气质精雅细腻以至于萎靡了，已经暗藏让人心酸的危机。幸而还有郑和下西洋的辉煌一笔，有如生命闭关前的回光返照，樯旗招展，六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还为其阳气而震撼。
英国海军军官出身的业余历史学家孟席斯2003年出版的《1421:中国人发现美洲》一书，声称郑和在哥伦布之前就到了美洲，似乎在西方阅读公众中引起的反响比中国大，在《时代》周刊，CNN等媒体中都有反映。孟席斯很会讲故事，把郑和的大船写得相当于今天的航空母舰（这倒也并不夸张），所以一般读者很爱看。那时老有美国人跟我提这本书。因为如果这样的说法确实成立，是改变美洲和西方历史的一件轰动性新闻，虽然史学界对此持怀疑态度。但稍有历史知识的阅读公众，都知道中世纪的中国文明要比当时的欧洲先进不知几何，富裕程度也超过很多，即使没有到过美洲，从技术水平和经济能力上应该有可能性。即使郑和没有到过美洲，以那时中国商业航海的发达，出海船只的频繁，偶尔有只商船被风吹到美洲的可能也是有的。所以，跟我提这本书的人，都对该书有些相信。他们不想想，技术水平和经济能力之外还有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即使偶有船只飘落美洲，中国自此之后自上而下的闭关锁国政策，也不会让中国人在美洲留下什么影响，跟哥伦布的旅行改变了欧洲和美洲的历史无法相比。我跟朋友开玩笑，可惜啊，如果那时的皇帝比较开明，我们现在的谈话可能就不是用英文而是中文了！不是中国学生死乞白赖学英文，而是倒过来了！
这，不过是一个幻想。中国人的光荣与梦想，六百年前曾经多么灿烂辉煌。可是中国人说盛极必衰，那时就是一个光辉的顶点，之后就是与世隔绝的几百年，而欧洲的崛起也正在这几百年。
在今日中国重新崛起的时代，一谈国际化就言必谈欧洲、美国。其实，六百年前，郑和下西洋的时代，中国不仅是物质上的富强，而且国际化的元素经常会令今日的我们惊奇。比如，小时学习历史，只知郑和下西洋，老师却没提过郑和出身穆斯林世家，祖上本是西域的什么国王，母语本来不是汉语。他的庞大船队中，也依靠很多穆斯林世家出身的助手。他们的很多航海天文知识来自阿拉伯文化。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细节，因为这展示了当时中国与阿拉伯文化之间的关系。《郑和航海图》中有《过洋牵星图》，所用的指、角等名称以及一指所等于的度数，与阿拉伯人所用的Issaba(手指)、Zam等相似。事实上，现在落后了的阿拉伯文化，在当时也是黑暗欧洲以东的灿烂灯火，其数学天文知识，也是欧洲文艺复兴的一个知识启蒙来源。
对于阿拉伯文化的衰落，知识界的看法是他们缺少一个像欧洲启蒙运动那样的过程，其宗教文化没有能够像基督教那样在现代科学蓬勃发展中做出调整，几百年来没有马丁·路德那样的人物，对于《古兰经》的阐释仍然跟古时一模一样。从这点来说，中国有五四运动，虽然来的晚了点，毕竟是因应现代文化的一个举动，虽然中国的近代史非常残酷，但是毕竟我们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摸索前进，也正是我们的今天比之阿拉伯国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五四时代的激烈引起了反弹，一轮闭关锁国又是几十年。现在的我们比较幸运，对外开放，对传统也不用一味抛弃，活力正由此而来。
西方启蒙运动反思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中国的启蒙运动反思占统治地位的儒教，阿拉伯却对伊斯兰教没有一个现代的反思。无论是对科学的态度，还是妇女问题，抑或社会制度，都还是古时的想法。但是这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因为即使是在美国，也有61%的人号称相信《圣经》的创世说，而不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美国的幸运，是他们的开国时代，正好是欧洲启蒙运动之后，所以他们的开国元勋都受启蒙运动的影响，在宪法中规定了政教分离的民主制度。
六百年前，郑和的远洋探索反映了中国的科学技术水平，也反映了中国当时跟阿拉伯西域文化互动受到的益处。但是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在这之后全面停滞，郑和的功业在此后中国和西方的几百年历史上都没有改变历史的影响，反而是几百年后欧洲人开着有大炮的轮船跑到中国，今天回想起来，实在令人有太多可以玩味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