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雪浮浮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春寒料峭的时节,自然就会想起三岛由纪夫《春雪》里那辆拉开了篷的车。春天的雪,被带点清甜的风挟着,含有那种温馨的湿润。这雪是静着的,白羽倦飞,静的雪衬着颠簸不宁的车与车上紊乱、脆弱而又紧张的心。现在回头再品味《春雪》,觉得那贞洁的雪的颓败、凄婉之美,就在这种澄静与欲望所构成黑色震颤的对比。在深绿色围毯下,先是两个膝盖间相碰的震触,后是两双手与手的等待,这时轻盈的雪飘逸下来变成碎玉溅珠般的响亮,压倒了车轮单调辗转的声音,他被他接触到的一处处新的温柔所激动。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血红雪白,美丽总呈现在被毁灭的血污沾染的前提之下。那在一片洁白中随便驶向哪里的车是一种神圣,也是对那银装素裹般宁静越来越延伸的践踏。在爱的躁动、战栗中,车篷拉开,漫天的雪全飘洒下来,“那雪飘到这儿来了”像是温柔的梦呓,使降雪变成庄严。但车上人鼓荡的欲望又如鲜血般沸腾,这沸腾自然就喷溅开去,将雪染成壮丽而又灿烂的淡紫。
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我喜欢其中玻璃晶体般透明成娇弱的冬日的空气,它描写了一种不谙世故的初恋孱弱的美,使整部小说有了一种在冷酷中灿烂的淡紫中透着素白的调子。淡紫也是樱花在夕阳残照中飘舞的色彩。赏花在樱花丛中那段,三岛写清显眼中的聪子,说有无数微妙的线条构成着她的脸。他的指尖碰到她腰间,宛如沉浸在群花凋零的温室内的温馨里,与雪中车上是一般单纯轻薄。这样的美与这样的美被损毁的必然,也就是三岛所要表达的那种残骸中的诗意。雪片樱花,在三岛笔下都是那样近乎银灰的粉白色,在它之后隐藏着那种胭脂色的凶兆。三岛说,那胭脂色就恍若给死人整容的颜色。
这是《丰饶之海》四部轮回的开端,那初恋就如在春雪中刚绽开的稚嫩的新绿。悲剧的表面原因,好像就因为心态单薄而纤细的清显为反抗他所感觉中聪子对他意志操控而造成的错位。在男性肉体主义至上的前提下,他刚开始轻蔑她对他的爱慕,以虚伪的倨傲排斥她的美丽。在享受她对他爱慕的同时,又顾忌她支配了他的感情,触痛了他的自负。在这种误解中,以男权为中心,荒诞的反抗变成一种坚硬而锐利的冷酷。他的温存从冷酷中苏醒,是从聪子确定成为王子的未婚妻而开端,他们在灰白色雨帘包裹下,在淅沥雨声滋润中完成了肌肤相融的仪式。这之后,猜忌被彻底摈弃,一切都走向叛逆的反面,他们清楚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一次次肉体放浪也就成为对毁灭的一次比一次近的等待,一次次幽会就变成一次次越来越近地接近死亡。
更深一层理解,我觉得更感人的是,三岛强调了这悲剧的深层原因是因美丽的单纯被惊扰。只要有欲望如蛇一般缠绕,大约就有这种惊扰。三岛是夸大了这种欲望的凄美与凄惶,小说一开始,从清显牵着宫妃裙裾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这种战栗的惊扰。在三岛小说中,这躁动总诞生在对女人领口露出的丰润脖颈与礼服覆盖下丰盈肩膀的注视之间,正因为这种战栗,他才会产生面对美艳的聪子的恐惧。三岛在这部描写爱因单纯、单薄而神经质的小说中,反复强调的是这样一个前提:爱所带来荒唐的猜忌和随后愈演愈烈的误会、折磨、报复与冒渎,根本都因宁静被骚扰后的恍惚,躁动、热望与焦虑并存。我把聪子、清显在雪中车上与樱花夕照中两次美丽的沉醉,看成是被封闭的阳光下、港湾中的宁静突然要被另一个世界所占有的惊恐。在这种惊恐前提下,才可能理解清显为什么会自欺欺人地以尽知天下女人的姿态写信侮辱他所深爱的聪子,使他在自己酿造的悲情中越陷越深。三岛将关于“诱拐”的概念变成了她越是爱他,他就越是在被打击中要为捍卫自己的薄弱而对她实施报复。他以他的意志撕毁她的情书,如同撕裂着她白皙而失去光泽的肌肤——他抗拒的,实际是那种带有高度不安分的香气迷雾来笼罩自己的生活。
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是清显因这恍惚的恐惧所造成的错乱,那么,当他对聪子的爱真正被苏醒之后,宁静与理智也就只能被彻底撕毁,爱实际也就变成了相互的牺牲。如果说前半部分的美是一种恍惚的淡雅,后半部分则发展成无法回避的悲怆。从那个雨中的仪式开始,他们其实已经不再有被阳光沐浴的那种感觉。在小说中,清显到海边的“终南别业”,看到壮丽的云彩乱成“恍如初醒的头发”,曾有一种“那个充满阳光、绷得紧紧的、白色坚固的形态,瞬息之间竟会完全沉溺于最糊涂、柔弱的感情中”的感叹。但在欲望控制下,他只能燃烧下去无法自拔。他托朋友本多将聪子接到海边,他们拥有的也只有凄凉的月光。此时船板变成白骨,那寒月就如死寂的天体的肌肤,他们相拥在那里而成阴影。他们所能等待的就只有结束,结束是死亡,也就是回归。最后结尾,三岛一定要找那样一座月修寺,让两人欲望消亡,回归到这寺里。这是回归一种冷酷宁静的环抱:寺里树梢上的红叶在阳光下呈深红色,恍如凝结的血块,夜月下的寺院静穆成洁白一片,就如覆盖着春雪。聪子先回到了这冰冷的宁静之中,她觉得自己的肉体就像是一艘卸下了重负的船,船锚被抛弃,周围就是凝结着的纯洁的冰。然后,清显也在春雪浮浮中走了过来,重新走进那茫茫洁白的过程,也就是他脱离已经被欲望污浊了的肉体的过程——血像铁锈一样被咳出来,苦痛与净福融合在一起,他的灵魂就与聪子一起在重新得到的宁静中出窍。本多最后带回东京的,自然只是他已经失去了作用的躯体。
三岛将这躁动与它悲剧的回归最后都归为佛教因陀罗网的说法——因陀罗是战神,他手持金刚杵,手中武器还有钩子与网。他撒开网,一切因果缘起,所有生灵就都是挂在网上的存在,欲恨交错,因果不尽。也许为慰藉三岛自己那颗本来也是脆弱的心,这部小说也还有另一种在“丰饶之海”中的解读——人生就如海浪,总是在不断重演昂扬、顶峰、崩溃、融合、最终退去的角色。这海浪其实是一种扰乱、一种呼唤,它不过是实力衰微地扩展开来的一堆泡沫而已。它们最终被压榨成水平线,然后凝结成碧绿的结晶。三岛说,这结晶也就是大海的本质。 宁静三岛由纪夫三岛春雪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