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的海的死亡航线 ——德国斯特本将军号残骸60年后被发现

（文 / 蔡伟）

( 2004年1月23日，在波罗的海拍摄到的斯特本将军号 )

1944年东普鲁士的初冬特别温暖，气温上升带来的泥泞土地暂时阻止了苏联红军坦克的攻势。苏联红军指挥官们正等待着哪怕是一次轻微的霜冻，好让坦克履带压碎德国人在仓促中建立的摇摇欲坠的东部防线。

霜冻如愿在1月中旬出现。200个红军师突破了德军东线，溃散的士兵向平民们叫喊着:“伊凡来了！”德国人知道遇到苏联军队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听说了尼门斯托夫（现在的马雅可夫斯科亚，位于东普鲁士的一个村庄）在1943年秋天被苏联红军占领后的故事:为报复德国背信弃义入侵苏联并占领苏联领土达3年之久，红军血洗了这个村庄。村里女人不分年龄都被强奸，然后被钉死在谷仓的门上，男人和小孩被棍棒打死或者枪杀。当反攻的德军重新占领这里时，他们还邀请了瑞典、瑞士和西班牙等中立国家的记者前来看苏联红军的所作所为。德国导演也不失时机迅速拍摄了一部反映这个悲惨故事的新闻纪录片。

海伦·斯切尔施密特当时是东普鲁士阿维登的一名19岁的幼儿园教师。当溃退的德军士兵涌入院子时，她觉得“他们看来都被战斗和惊恐折磨得精疲力竭”。海伦回忆到，“他们警告我们，俄国人已经包围了东普鲁士，我们必须要逃跑了”。斯切尔施密特找到一个女伴，决定抛家逃亡。两名年轻的德国女子在难民的河流中艰难跋涉，在经历两个星期的徒步逃亡后，她们终于来到波罗的海边的一个港口皮洛。这个此前刚遭受苏军轰炸的港口，到处满身绷带的伤员，许多人都像这两个女孩一样，希望能登上一艘驶往德国本土的船。

1945年1月，东部的德国难民潮水般涌向波罗的海沿岸港口，但所有船只都没接到允许难民登船的命令。滞留在港口的船长们害怕苏联飞机空袭，都希望赶快离开。直到1月21日，德国海军上将邓尼茨才下令，在苏联红军抵达之前，所有德国船只应尽可能搭救逃难者。

这个被命名为“汉尼拔”的撤离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海运行动。在为期4个月的时间内，1100艘德国船只将运送200多万人从东普鲁士地区，通过波罗的海撤往德国本土。首先应转移学生军官和军用物资，如果还有空闲的地方，也转移那些逃难者，尤其是妇女和儿童。而男人则应留在原地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颗子弹。但泽、皮洛、哥特哈芬和赫尔等港口，从过去仅用来卸载铁矿石的商港到不知名的小渔港，德国的远洋邮轮、海军运输船、商船和一切能利用的船只都被征用撤退难民。皮洛正是撤退难民的主要港口，在这里，441000名德国人将要登船逃亡。

第二次运送难民穿越波罗的海后的斯特本将军号刚刚返回皮洛港。战前的斯特本将军号豪华邮轮属于不来梅北德劳埃德公司，被描绘为“美丽的白色斯特本”，它在当时的绘画中常常以浪漫而美丽的形象出现。战争爆发后，斯特本将军号高雅的白色船身被漆成了用来伪装的海灰色，甲板上装备了防空火炮。“即便经过了这样的改装，你仍然能够吻到斯特本号挥之不去的豪华气息。”斯特本号上的船员保罗·尼豪斯说。1945年的皮洛港，尼豪斯亲眼目睹斯特本号上涌入了船上额定1100名乘客数倍的人。一位名叫乔基姆的商船水手当时正是斯特本将军号的成员之一，他记得当时的船上，每一个角落都是伤员和难民。在大家认为船上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更多人的时候，斯特本将军号的船长卡尔·赫尔曼违反了希特勒的命令，在最后关头决定接纳1000名难民，他们被要求将行李留在码头上。乔基姆回忆说，他估计当时船上共有5200人，但船长只报告了4200人。

德国空军飞行员杰拉德·多普克正是设法登上斯特本将军号上的一名伤兵。在燃料的匮乏导致德军飞机不得不在大多数时间里趴在地面后，多普克转入地面部队，直到被一颗迫击炮弹炸伤。“由于重伤员被安置在上层甲板上，”多普克说，“这最终救了我的命。”

2月9日中午刚过，斯特本将军号驶离皮洛港，天气突然间变得温暖起来。入夜后的天空寒冷而安静，月亮浮出海面，群星撒满天空。所有登船的人都处在回国的欢乐中，只有船长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苏联潜艇。尽管最近没有任何有关潜艇的警报，但在10天前，苏联潜艇刚刚收获了一次“辉煌”的胜利。

1945年1月底，苏联海军波罗的海舰队的S-13号潜艇正在巡逻中。艇长亚历山大·马里内斯科少校是个出身于乌克兰、拥有罗马尼亚血统的年轻人。在前往列宁格勒投身海军后，他迅速以其天赋和勇敢赢得了同事们的尊敬——除了他的上司。“他的艇员们爱他，水手们对他在战斗中的成功表示尊敬，但是高层领导不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和尖锐的言词。”现居住在喀琅斯塔德的马里内斯科的女儿塔蒂娜·马里内斯科在谈到父亲时说。

马里内斯科少校在1944年底移防位于芬兰的图库海军基地。“马里内斯科在海上非常严苛守时，但是一上岸就会变得很放纵。”位于今天圣彼得堡的俄罗斯马里内斯科潜艇部队博物馆馆长亚历山大·沙金说。

这正是斯特本将军号船长卡尔·赫尔曼最担心的人。S-13号起初在但泽和波美拉尼亚湾之间的巡逻毫无收获。“我们游遍接近法西斯巢穴的水域，可他们连一只狗都不敢放出来，”马里内斯科说。但1945年1月30日晚，S-13号艇上值更官在赫尔半岛附近报告发现了当天刚驶离港口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上的灯火。S-13号保持在潜望镜深度，潜入古斯特洛夫号和海岸之间跟踪着目标。由于糟糕的天气和当时潜艇落后的设备，200米长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被亚历山大少校当成了一艘德国重巡洋舰。

当时船上的人都处在撤离的兴奋之中。卡尔·霍夫曼，一名古斯特洛夫号上的水手和幸存者回忆了当时的情景:“到1月22日，古斯特洛夫号已经做好了（前往但泽）迎接撤退人员的准备。当时非常的冷，大约是零下14度，由于担心苏联军队的入侵，恐慌四处蔓延。60000名难民涌入海边的港口城镇戈登哈芬，像潮水一样围住了古斯特洛夫号。所有人都试图登上古斯特洛夫号。孩子们离开父母被分散在船上的各个地方，在登船的最后时刻，大约400名年龄从17岁到25岁的女性海军辅助人员被加入了早已超载的轮船，他们被安置在船上的游泳池附近。”1月29日，正当人们担心会有更多的人登上古斯特洛夫号时，一列医院列车抵达，列车上的伤兵也都见缝插针地登上了古斯特洛夫号。由于严重超载，40%的船上人员都没有配发救生衣。1945年1月30日中午12点半，4艘拖轮将古斯特洛夫号拖离码头。大约12个小时后，它出现在S-13号潜艇潜望镜的十字线中央。

S-13号潜艇早已通过机动获得了与轮船90度的夹角。面对航速只有几节、几乎是静止不动、灯火通明的船体，古斯特洛夫号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靶子。4颗鱼雷被填入发射管:第一颗鱼雷上面写着“为了祖国母亲”，第二颗上面是“为了斯大林”，第三颗“为了苏联人民”，第四颗写着“为了列宁格勒”。在只有900多米的直射距离上，亚历山大少校甚至放弃了通常的鱼雷扇面发射方式，实行单方向的鱼雷连射。当533毫米鱼雷以两秒的时间间隔从S-13号潜艇上发射出去后，除了“为了斯大林”，其他三颗鱼雷在1分钟后先后命中目标。

( 巡逻中的S-13号潜艇 )

1月30日正是独裁者希特勒夺取政权的纪念日。船上正播放着德国国歌，医生们正在分娩室为一位年轻产妇接生。一枚鱼雷在游船的游泳池里爆炸，那里的女兵被炸得粉碎。对于这一切，马里内斯科少校和他的艇员对于错误的判断一无所知。可悲的是，当莫斯科时间2月9日上午10点，S-13号发现了斯特本将军号的黑烟后，S-13号潜艇的声纳兵再次发生误判，将该船螺旋桨的声音判断为一艘德国巡洋舰。追踪过程中，一艘护航军舰无意中对潜艇的转向也许加剧了这种误判。1月31日2点50分，马里内斯科少校向鱼雷兵弗拉基米尔·库罗什金下令发射两枚鱼雷。两枚鱼雷从S-13号尾部鱼雷管发射出去后数分钟，斯特本将军号上的保罗·尼豪斯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鱼雷正好命中船身中部，此时距离斯特本号沉没冰海只有短短4分钟时间。

在斯特本号海难中丧生的人数是泰坦尼克号丧生人数的3倍。这艘建造于1923年，并在1944年重新改装的轮船虽然加装了防空火炮，却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鱼雷击沉。船上5000多人中，有1000人是平民，只有659人从冰海中逃生。■

“汉尼拔”行动的悲剧: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三次海难

1945年1月12日，德国东普鲁士和西普鲁士地区(首府分别是科尼斯堡和但泽)被强大的苏联红军突破。苏联军队的前锋已经抵达奥得河，距离德国首都柏林只有100英里。东部德国和西部德国本土几乎被分隔开来，超过1000万德国人开始通过各种途径逃亡德国本土。在被命名为“汉尼拔”的有史以来最大的海上撤退行动中，估计约有2116500人通过海运回到德国本土，其中约50万是军人。与二战初期英法联军在敦刻尔克的成功撤退相比，“汉尼拔”行动的规模相当于前者的7倍！

在这次行动中，有5艘德国轮船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斯特本将军号、戈雅号、阿克纳角号和提尔伯克号被击沉。前3艘被两艘苏联红军潜艇的鱼雷击沉，后两艘被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摧毁。5艘船只沉没带来的死亡人数接近3万！占“汉尼拔”行动中全部撤退人员约1.9%。

( 20世纪30年代的斯特本号 )

也许在欧战结束的最后时刻，战争的胜利压倒一切代价，成为历史舞台中心的宠儿。但究其原因，除了苏联长期以来对于三起沉船事件的细节保持沉默，西方盟国也因英国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击沉两艘德国民船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而对所有五起灾难同样缄口不言。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是在1937年下水的德国万吨游轮，为当时世界上建造的最大船只。这艘长208米，宽24米的豪华轮船以前德国纳粹党瑞士分部的主席威廉·古斯特洛夫的名字命名。当他在1936年被德国犹太青年大卫·法兰克福特刺杀身亡后，次年希特勒亲自提议，以他的名字命名这艘轮船。沉没时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上到底有多少人？较为保守的数据是有918名海军军官和海员，173名船员，373名妇女，162位伤员和4424名难民。总人数为6050人。一位英国记者在20世纪80年代的研究，认为古斯特洛夫号造成的罹难人数高达7000到8000人。此后一位古斯特洛夫号海难的幸存者经研究，认为该船共载有10582人，其中8956人为难民，主要是妇女和儿童。在被鱼雷击沉后62分钟，共有9343人罹难，仅有1239人获救。

一个偶然的巧合，威廉·古斯特洛夫号被击沉的当天，正好是威廉·古斯特洛夫号50周年诞辰，也是希特勒上台12周年纪念日。

戈雅号

这艘以西班牙画家名字命名的轮船排水量为5230吨，由挪威建造，过去航行在汉堡和美洲的航线。二战末期戈雅号被德国海军征用，用来撤离但泽湾赫耳半岛上的德国难民。戈雅号离开港口后不久就被苏联红军潜艇L-3号发现。在艇长弗拉基米尔·柯诺瓦诺夫的指挥下，两枚鱼雷击中了戈雅号的船身中部。戈雅号在瞬间折为两段，并在4分钟内沉没。因为这次攻击，柯诺瓦诺夫获得了苏维埃英雄称号。一份最新的研究报告表示，当时船上共有7000名难民和伤兵，逃生的仅有183人。

斯特本将军号

到底有多少人在斯特本将军号上？一位海难的目击者，德国商船军官维德凯德在法庭上提供的证词认定，当时共有5200人在船上，而死亡人数为4500人。因为作为一名船上乘客，他参与帮助了斯特本号船员清点船上的人员数量。“我数的数是5200人，但是我们报上去的只有4200人。”之所以这样做，原因是德国当局禁止船只过分超载。德国著名的海战史专家海因茨·肖恩认为，当时斯特本号上共有2800名伤兵，800名难民和100名回国的士兵，以及172名海军医务人员，12名红十字会的护士，64名船上的高射炮兵，61名海军士兵，包括无线电报务人员，观测员，信号兵，机械师和165名水兵。总人数为4267人。其中共有659人在海难发生后获救。■

从耻辱到光荣的轮回

——亚历山大·马里内斯科少校的悲剧

亚历山大·马里内斯科少校以他鲨鱼般的本能，成为二战苏联红军潜艇部队的头号王牌。他至今保持着苏联潜艇部队的纪录:在单次出航中击沉了高达40000吨的德国船只。

当马里内斯科少校带着胜利的喜悦返回图库的海军基地时，两星期击沉两艘德国巡洋舰的战绩使他确信自己迎来了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他甚至希望自己能赢得苏联的最高荣誉:苏联英雄的称号。的确，“当他返回港口后，一场盛宴正等待着他，宴会上，两只烤猪象征着两艘被击沉的德国船。”马里内斯科少校的儿子鲍里斯·马里内斯科回忆说。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神奇艇长的上司并没有忘记他在出海前曾因与一个瑞典女人共度良宵，喝醉后耽误了出航的过失。他终于未能获得苏联英雄称号，而是获得了次一级的红旗勋章。“他终其一生都失望不已。”梅德维德夫·马里内斯科说：“你也可以说，他从未接受过这个（红旗勋章）。”

马里内斯科在战后因他自身性格的原因被总部降职两级，派去指挥一艘扫雷艇。在表示拒绝后，他被清除出海军部队。他曾尝试前往商船工作，最终却由于眼疾而辞职。最后当他成为一个血站的副站长后，一个寒冷的冬天，当他要职员们从一个院子里将煤饼搬往他家时，与他有隙的血站站长告发他盗窃国家财产。马里内斯科由此被判刑3年，发配往远东海参崴附近的一个劳动营劳改。

“一场雪暴将我们整个家庭的屋顶覆盖。”他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写道，“为了出来，我们必须从屋顶的洞内爬出来。”在经历了一年半的服刑后，他回到了列宁格勒，并于1963年死于癌症。30年后，在苏联崩溃前夕，因为他在二次大战中的功绩，苏联总统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追授马里内斯科少校苏联英雄称号。他的半身塑像树立在他位于圣彼得堡的用花岗石建造的墓上。■

战争的反思

斯特本将军号等这些不应该受到袭击的船只的悲剧，到底应该是谁的责任？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所有失去的生命对于战局没有任何影响。那么，到底应该怎样看待马里内斯科这个人呢？他到底是像一些德国人描绘的那样，是一个屠杀难民的凶手？还是向他的某些支持者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在“世纪性的潜艇攻击”中击沉了满载德国鬼子的传奇潜艇军官？抑或只是一个将战斗看作是成就功名的拥有自由精神的战士？

从东西普鲁士地区通过海运撤退德国难民，这本身就包含着一系列的历史悲剧:由于夹在俄国和德国两个强国之间，曾经的欧洲强国波兰在几个世纪里多次被瓜分，乃至从欧洲版图上消失。而当数百年来的德国领土东西普鲁士地区在战后被割让给波兰，以补偿苏联给波兰带来的领土损失时，作为侵略者也只能忍受着胜利者的不公正。至于上千万人的德国难民潮，以及德国难民潮中发生的悲剧，都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海难的幸存者、著名的二战德国海战史专家海因茨·肖恩在接受美国《国家地理》记者采访时，对于波罗的海当时经历的这些海难艰难地表明了他自己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是压迫者，”肖恩说，“我们攻击了波兰，我们发动了战争。”■ 苏联波罗的海舰队德国难民海军德国潜艇武器航线波罗的海死亡60将军发现残骸斯特